吃了早饭,一队驴圈来了七八个壮劳力,他们拿绳子绑住孝顶的四只蹄子,穿上两根木杠,俩人一杠,一二三,嘿一声,四个人把孝顶抬离了门板,这时,不知哪头驴起头吼叫了一声,别的驴马上随着吼叫起来,惊得人们停下了脚步,等驴叫完停了下来才抬着孝顶慢慢往外走。王吉合送走孝顶,返身回来,拾起地上的铁锨,跑过去在黑鬼背上狠狠拍了两下,疼得它后腿蹦起老高,差点把拴驴杠子给扯了下来。
戏楼坪铺了两张席子,槐树杈上吊着一个大铁钩子,还简单盘了一个锅台,灶里已经烧上干柴,锅里已经冒开了热气。一队没人会杀驴,专门从三队请来了前兵,他以前在公社屠宰场杀过猪。前兵戴着一个劳动布围腰,穿着一双水鞋,棉袄袖子上筒着一副筒袖,手上戴着一双帆布手套,他拿着一把杀猪刀正在磨刀石上来回蹭着,嘴里说:“驴已经僵了,肯定费刀刃。”
正是上地的时候,把驴抬到戏楼坪,往席子上一放,围上来好多人,别的生产队的人眼气得连嘴都不敢张,害怕一张嘴,口水立马就嘟噜出来了。一队的人们也不管别人的感受,奇能吧唧地说,哎呀,总算又能闻见肉味儿了;驴筋儿耐嚼,越嚼越香;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可香哩。气得别队的人红着眼、吧唧着嘴赶紧离开了,担心自己一会儿忍耐不住跟人家吵骂了起来。
锅里的水烧滚了,前兵正要指挥着人们舀上滚水往驴身上浇,准备褪毛时,路宽跑过来说:“吉合爷爷还要驴皮哩,毛就别褪了,前兵你一会儿慢点儿往下抻驴皮啊,千万别把皮弄破了。”前兵说:“放心吧路宽,真在驴皮上挑个窟窿,我还怕王吉合这老天爷胡雷炮仗把我轰死哩。”路宽说:“那就赶紧剁砍吧,弄好了赶紧给社员们分了,看看别队的人们眼气得眼睛都红肿成蛋包子了。”前兵呐喊道:“好嘞,下边开始动手啦,小阎王你拿斧子把驴脑袋砍下来,秃爪你们俩剁四根腿,然后剩下的活儿就是我的了。”
砍下驴脑袋,剁下四根驴腿,往席子上一扔,人们就站到了一边。前兵拿上刀,猫下腰,利索地在驴肚子上豁开了一道口子,里边冒出了淡淡的热气;呼呼一阵掏抓,驴肚驴肠驴肝驴肺驴心一股脑甩到了席子上,最后拽出那根驴鞭,拿手颠了颠,嗖地扔到了那堆乱七八糟的驴内脏上。前兵直起腰说:“剔骨得挂起来弄,多过来几个人,咱把驴挂到树上吧。”
人们踩着桌子和梯子把驴往槐树杈上一吊,孝顶的骨肉很快就被前兵用刀分离了,一块块肉割下来然后传递到席子上,驴身上仅有的一点点温气儿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骨架。
双灶开始组织人们把驴肉过秤,把驴骨头剁成小块儿,把驴杂碎分类放好。过完秤,会计润秋按驴肉的总重量和总人口数除开,再按劳力和非劳力(还没正式下地参加劳动的孩子)区分出个圪台儿,先大概定为,劳力每人一斤六两,非劳力每人八两五,驴杂碎和驴头、驴腿除了给帮忙杀驴的前兵一点,剩下的按以往惯例,竞价买走。双灶说:“润秋你就按刚才算的数抓紧造表,一会儿润秋念数记账,文喜过秤,其他人拿刀割肉,好赖肉搭配着点儿,秤也得过得精准点儿,尽量别分不够了,分下去就没法往回再要了。”文喜说:“你还不相信我和润秋啊?都是老把式了,这点儿小事儿还能弄差了?”双灶说:“那我就去广播了啊。”文喜说:“离晌午还有一会儿哩,咱们先把肉砍剁砍剁、搭配搭配,弄个差不多了你再去广播,社员们正好下地回来领肉。”双灶说:“路宽不是说赶紧分了算啦?一会儿都收工回来路过这儿,二队三队更眼气了。”润秋说:“这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他们眼气也去死个驴啊。”双灶说:“也是,那就等会儿吧。”
山村里分肉的广播是惊心动魄的。路宽提前一步从地里来到了戏楼坪,双灶说:“我去广播吧?”路宽说:“我去吧。”路宽怕王吉合心里难受,所以没到驴圈房顶去广播,他选择了庙前的高台上,双手叉腰,腆着肚子,冲着一队住户集中的方向,大声吆喝道:“一队社员们——现在马上到——戏楼坪——分驴肉喽——”连着广播了三遍,每一声都在搅动着皇沟饥饿的肚子,都在给皇沟干瘦的骨头上缠绕着响亮的肉丝,吆喝声过后便是乱动的脚步和嘈杂的欢叫,有肉吃喽。
小凤英是最后一户去的,她怕别人说她“干活儿不积极,一听说分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小凤英拿着高粱秆缀成的鳖盖儿到戏楼坪的时候,前边还有两个人没领,文喜说:“****,润秋你算得不对了,估计得差二三斤肉。”润秋说:“后边这三户搭配些驴杂碎。”前边那两户都是不好惹的茬茬儿,只好先紧这两户,轮到小凤英家就剩下不到二斤好肉了,小阎王扔过来那根驴鞭,文喜抓起来放到秤盘里,又抓了些驴杂碎,说:“高高哩,给你。”小凤英迟疑了一下,把鳖盖儿递过去,文喜端着秤盘欻拉一下倒了进去。小凤英扭转身,把好肉翻到上边盖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碎,怕碰上人看见了笑话,她扎着脑袋往回走,眼里噙着泪水自语道:“尽欺负人哩。”
再说王吉合,他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把孝顶抬走,浑身便阵阵发冷,脑筋也随着糊涂起来,觉得自己也像叫人抬着一样晃晃悠悠,赶紧回屋倒在炕上。没静多会儿就又禁不住想象起人们杀驴的情形来了,脑袋割下来了,开膛破肚了,肠子肚子掏出来了,蹄子卸下来了,光剩下一张皮了,他只觉是自己也被大卸八块了。后来隐隐听到“都来分驴肉喽”的吆喝声,王吉合心里便苦苦地想,孝顶总算给人拉驮到头了,死了也就安身了;自个驴一样地干,死后连个披麻戴孝的也没有,究竟图了个啥?不对,小凤英肚子里不是有了自己的野种了吗?王吉合拍拍自己的脑袋想,哎呀,是不是自己的还两说,人家老婆的肚子咋能怀上自己的后代呢?顶多是自己的种子下到了别人的地里,自己不过就是公社贵庭那头叫驴。
想起来这些,王吉合的心便灰到底了。突然又记起后天要在那么多人前露脸,心里就又豁亮了许多,直骂自己差点误了大事儿。原打算开现场会回来,他要蒸一大锅饼子、熬一大锅米汤犒劳犒劳牲口,可怜孝顶死得太惨走得太快,但到时也一定往地上洒两碗米汤祭祭,如果魂儿还没走远,就跟你的王吉合主儿一块儿去光彩吧,别忘了仰脖叫几声啊。这样思忖着,王吉合的思想也就渐渐集中到准备发言上了,直到黄昏才理出发言的头绪来。就照直说吧,我是爹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没有集体我连根草也长不成,长大了党把我交给驴,我就好好喂驴,驴圈就是俺的家,驴就是俺的孩子老婆,我吃在驴圈睡在驴圈死也要死在驴圈,死了就把我埋到驴圈吧,死后也要转头驴报答共产党的恩情,主任叫俺虚心点儿,俺没儿没女是绝户,俺家到俺这一辈儿就算到头儿了,等转头驴再从头走吧。
王吉合想到这儿,梗着脖子去找主任登科,没头没脑地说:“向党表个决心,咱要革命到底了,后天让俺去当点心,俺就当一块儿好点心,做点心没有材料做不成,得拿出些真刀真枪。实话告诉你,这几年我省俭下来两瓮粮食,这次俺要彻底革命,把粮食统统背到驴圈,和牲口正式合到一块儿,主任,这些表现到时候该不该全说出来?”
登科激动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赶紧称赞说:“哎哟哎哟咋儿不该说咋儿不该说哩?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尽量留点儿余地,一下子到顶儿了以后再介绍经验还有啥可介绍的哩?”
登科一句话憋得王吉合的脑袋涨大了好几倍,突然冒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我都半辈子人了,看不了那么远了,既然以驴圈当俺家了,那那那俺就跟草驴给集体交配出一头人驴来。”
登科让王吉合的话震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了,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才机械地说共产党万岁共产党真万岁,革命力量真大革命力量真大,比火车还要大。又过了好一会儿,登科让王吉合在家里吃饭吧,王吉合忙说不好不好不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咱不能带这个赖头。
王吉合边推住登科边侧身往外走,登科又想起来了几句话,忙把他拽住说:“你实在不吃就不硬留你了,只是还有几句紧要话给你说说。咱村儿的年轻劳力大都去修水利了,丢下些母猪光想跑圈,秀成和社文就是明显的例子,可人们并不接受教训,这不,基干民兵昨夜又逮住了一对儿,明天我就给他们脖子上挂上破鞋游****们的街,丢丢这些腐化分子的臭逼脸。这是一个事儿,再一个事儿就是听说大门他老婆断不住往驴圈跑,吉合你可是先进典型、革命的红人儿,可不能有腐化问题啊。”
王吉合听后红了脸,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睛东瞅西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又吸鼻子又咳嗽,浑身不自在。登科见状便说:“这都是风言风语,没有最好,我压根儿不信你是那种人,万里长征都滚爬过来了,哪能在臭水沟儿里翻船?这些都是经验,到时候也可以说说。”登科没有把王大门检举的事说出来,知道王吉合死要面子,怕他驴脾气一发作撂了挑子可就没法收拾了。
王吉合看看登科的脸然后低下头,右脚鞋底不停地在地上搓着。
登科看看王吉合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便说:“你咋啦?莫非你跟小凤英还真有那些事啊?”
王吉合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没、没有,就是、就是有些缝缝补补,她、她的针线活儿不、不赖,别的就……”
登科说:“没有就好,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但我可告诉你,以后,特别是现在这关键时候,你绝对不许跟她再有任何来往了,缝缝补补的事你不能找五金啊?”
王吉合梗着脖子说:“以后谁也不用她们了,瞎****麻烦。”
登科说:“这就好,这才是好同志。”说着向王吉合伸出了双手。
王吉合把手背到屁股后边,不好意思地说:“我又没洗手。”
登科严肃地说:“后天去开会记得洗洗你那双黑手啊。”
王吉合甩着两手说:“沾沾沾,不过这手想洗干净最少得两盆烫水一块儿猪胰子。哎登科,我刚才向党表的决心一定做到,不放空炮,明儿我就把俺家所有粮食都背到驴圈,捐献给集体,不,先背到大队让你先验验。”
登科激动地说:“你真是个好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