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四十来头驴中,王吉合最喜欢孝顶和大闺女,还有后来大闺女生下的驴驹小妮儿。孝顶是领头驴,浑身漆黑透亮,头顶一撮白毛,高高大大,威风凛凛,只要主人一发话,马上仰头一吼,驴群便跟着它走。孝顶十岁口了,已进入老驴的行列,王吉合让队长们尽量不要给它安排重活儿,驮粪也换上了小笼柁,可它干活儿从不偷懒,推碾倒磨也不到碾盘磨盘上舔面,只要是驴群,不论在道上还是山上,孝顶比王吉合还操心哩。
说话已是腊月天气,山村野庄里的风如刀似针,驴圈里盛水的缸一夜就冻裂了两个。因为秋天多交了两份征购粮,驴饲料明显少多了,王吉合总觉得牲口受屈,黑夜起来添草料的次数就增加了。那天夜里风大,起来添料时又没有把棉袄裹掖严实,第二天一早就感到浑身难受,头疼得厉害,实在没精神去放驴了,便让早起来赶驴驮粪的秃爪去告诉路宽,安排老栓父俩替他放一天驴,还再三叮嘱不用别人。
那天王吉合虽没去山上放驴,在圈里也没个闲,先是担了几筐土把圈垫了一遍,然后就点灶炒起饲料来。第一锅是一簸箕黑豆,第二锅是一簸箕玉茭豆,豆子在锅里噼里啪啦乱响,爆出许多玉米花儿来,诱得一群小孩儿跑到这儿流口水。王吉合只管拿木铲子在锅里搅料,并不顾怜那些就知道吃的“红嘴鸭”。炒好后铲到簸箕里晾着,豆子还在不断地爆响,门外边又响起“爷爷爷爷”声,当叫到大约总共一百声时,王吉合才到簸箕里抓起两把料豆子喂鸡儿似的撒到门外,孩子们呼隆一下子围过去撅起小屁股捡拾起来。这时又跑进来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孩子,叫声爷爷,眼睛就让发着香气的豆子给吸引住了;王吉合问狗儿啥事儿,那小孩儿眼珠子仍转不动,说爷爷你给我一把豆豆我就告你说。王吉合只好抓了两把豆子给他装进衣袋儿里,那孩子这才转过脸来说:“大队主任让你赶紧去会计室一趟,啥事儿不知道。”王吉合赶紧锁好门儿就往大队会计室走。
会计室没生火,滴水成冰,登科在地上站着不停地跺脚。登科见王吉合来了,搓着手说:“刚才公社摇来电话,说大后天县里在水库工地召开万人开会,会上除了水库前线人发言外,让你代表后方介绍经验,这两天你就别去放驴了,在家里好好思谋思谋吧。”
王吉合问:“我到时候说些个啥东西啊?”
登科说:“东西都是现成的,可都得连挂上些积极的东西,无非前方拼命后方支援,前方流血后方流汗,一心喂驴一心为集体,以驴圈为家,把驴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一个饼子掰两半儿,一半儿是驴的一半儿是人的,自个掉了几斤肉牲口就长了几斤膘。既是树典型为了鼓劲儿,说玄了不要紧,再举几个例子打几个比方,又革命又实在。记住时间不能太短,短了给人印象不深,显得支应差事儿,过长了也就淡了,淡了就跟咱平时的农家闲饭一样,谁还把它当回事儿吃,为啥人们都忘不了过年,过年就那么几天,肉多油大,连打嗝也香。再一个也要千万记住,说话千万虚心,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说话要留个空儿,留下几个台阶儿,让自己还能往上走几步,说绝了就走到顶儿了,也就离崖不远了,再往前走只有往下跌了。话就不往多里说了,大队培养你这么多年了,党组织相信你,弄好了也是咱大队的脸面,咱县三十多万人口三百五十多个村,咱村能出你这样一个县级先进典型,你和大队都光彩都光彩啊。”
王吉合愣怔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太快,哎呀,一句也没记住,你再给说一遍吧。”
登科说:“我的话你不用死背,记住个意思就沾,咋也是你上台发言,到时候要变成你自己的话说,赶紧回去琢磨吧。王吉合同志,我代表大队支部提前祝贺你。”说着向王吉合伸出了双手。
王吉合奇怪地看着登科说:“哎,你这是干****啥哩?”
登科笑着说:“连这也不懂啊?这是领导跟你握手啊。”
王吉合上去把登科的手压下去,说:“咱都是老百姓,弄****啥洋哩还握手?嘿嘿,还****笑断牙床骨哩。”
登科一本正经地说:“王吉合同志,这是礼貌,领导接见群众都要握手,你这次去县里万人大会上发言,县革委会主任还要跟你握手哩。另外,你去参加大会,说话可得干净哩,听听你满嘴不是****就是**,难听不难听?”
王吉合说:“咱是大老粗,离了****就说不成话了,这可****咋****办啊?”
登科斜了王吉合一眼说:“不提醒你****还少点儿,提醒你了****反倒更多了,真没救。来,先跟我练一回握手吧。”
王吉合拿手往棉裤上蹭蹭说:“我手上尽驴粪,等我回去洗洗再来和你握啊。”
登科上前一步拽住王吉合的手使劲儿摇了两下,说:“不用洗,这才是劳动人民的手,手上没有驴粪味儿那就不是劳动人民了,你尽管手上黑而且上面还有冻疮,但你的心是最红的,思想是最革命的,你就好好准备去给咱皇沟争光吧。”
主任一番话说得王吉合心里怪难受的,只觉得离党和人民的要求太远了,尤其是背着大伙儿干的那些事儿更让他难过。一边自责一边也不由自主地寻找些解脱自己的理由,——老天爷让你多长出半截就是让你惹事儿来了,要是会说话更得惹出许多是非;就像有些话儿不说出来伤胃说出来伤人,吃着五谷杂粮啥粪也得拉,喝了水哪有不尿尿的,吃多了辣子哪有不生口疮的,娘儿们是块布,不光能缝衣裳还能做褥子,有褥子谁还想睡光席子?王吉合一边走一边胡乱琢磨着,等回到驴圈,心里也就不像刚才那么七上八下的了。
到了下半后晌,王吉合正窝在屋里想事儿,几个人吆五喝六地把一具驴尸抬放到驴圈场上。这几个人并不显得多么悲伤,进屋跟王吉合说,孝顶跌到崖下给摔死了。惊得王吉合急忙出去跑到孝顶跟前,孝顶的脑袋已半碎,前半身全是血,大眼睛一只闭着一只半睁着,王吉合伸出手慢慢给它合上了眼。王吉合腿一软就跪到它身旁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嘴里颤颤抖抖地不知咕哝些啥话。
孝顶是在山上拦驴时,被黑鬼抵下崖摔死的。老栓父俩放驴很着心,要不也不会让王吉合那么信任。那天到山上放驴,和往常一样,小栓在最高处看着,老栓在最低处盯着,父俩远远大声喊着话,吆喝着驴群顺坡往前吃草;晌午,老栓拾了点干柴点着火烤热了干粮,把小栓叫下来,你一口我一口就着水壶里的凉水,每人吃了两个菜饼子,吃完赶紧又一上一下去看着牲口吃草了。太阳大偏西了,老栓喊道:“小栓,下坡喽。”小栓应了一声叫道:“孝顶,领上大伙儿下山喽。”孝顶于是仰头啊啊两声,然后就领着其他驴往下走,走了几步扭头见叫驴黑鬼低头站在崖边不动,便返上去往下拦黑鬼,黑鬼也不知道背了哪股筋,来回躲闪着孝顶就是不往下走,孝顶生气了,上去就跟黑鬼撕咬到了一块儿,小栓大声说:“孝顶,别管黑鬼了,它不走活该,叫狼吃了它。”看样子,孝顶硬要坚持把黑鬼弄走,突然黑鬼发怒了,后退两步,紧接着猛地冲着站在崖边上的孝顶抵去,轰隆一声,孝顶摔下了十几丈深的悬崖。老栓父俩当时就被吓傻了。
路宽听说了,也赶紧从地里跑回来,看见王吉合跪在孝顶身边,便走过去圪蹴下,拿手摸着孝顶的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这时,双灶在后边拍拍路宽的肩膀,拿手指指天,又比画了个杀头的动作。路宽心领神会,用袖子抹抹眼泪,小心小胆地说:“唉,多听话一头驴啊,孝顶死得真可惜,唉,驴死不能复生,吉合爷爷,连夜杀了吧?”
王吉合站起来摇摇手,低下头说急个啥哩,让孝顶在圈里再陪我睡一宿吧。说完自到圈里找了些石头土坯,在圈门口里边靠右手的地方往起垒垛子。双灶问咋办,路宽说,还能咋办?他的脾气恁们还不清楚啊?赶紧动手干活儿吧。于是,在场的社员七手八脚地帮王吉合垒好了四个垛子,摘下门板搭到上面,然后把孝顶抬过来,喊着一二三把它侧身放到了门板上。
这叫停灵。归圈的驴走过孝顶时,在它身上有的用鼻子闻一下,有的用嘴拱一下,有的冲它张嘴“啊啊”几声,做出沉痛的动作。去放驴的一老一少拉住王吉合的胳膊就哭诉,老的竟趴到地上给孝顶磕了三个头。王吉合也说不出话来,扳着孝顶的脑袋找上面那撮儿白毛,看到头顶上那撮儿白毛已染成红色,眼泪就又流了下来。等到夜深人静时,王吉合到睡觉那边破箱子里翻出几炷香来,然后到孝顶灵前点上了。他守在孝顶跟前一夜没合眼儿。
死了驴,队长路宽家热闹了,地上炕上到处都是人,快把屋子挤塌了。四章说:“吉合的意思是不是想把孝顶埋了?”小阎王说:“差哩少,他敢把驴埋了,我就去把他埋了。”路宽说:“你尽说那些能把人得罪死的话,你去把王吉合埋了吧。”小阎王说:“我看你啥事儿也怕他,孝顶是他爹还是他奶?”双灶说:“埋倒是不可能,无非他想多在圈里放两天孝顶吧。”文喜说:“吉合啥事儿都能办出来,说不定真会硬咬住把驴给埋了。”秃爪说:“唉,一年见不了几回油水儿,好不容易死了一头驴,好不容易有肉吃了,肉都到嘴边了,埋了真是太可惜了。我琢磨吉合不会办这事儿,他不怕社员们把他唾死啊?”四章说:“论怕,全村最轮不着的人就是他。王吉合王吉合,不怕疯子不怕刀,如果半夜碰上鬼,鬼也吓得直发毛。吉合脾气怪,是个圪尥杆,也是个顺毛驴,还是别硬戕他的毛。”润秋说:“这得路宽去跟他说了,路宽嘴甜,又能大能小,不像歪歪一根筋。”双灶说:“路宽,你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啊。”路宽说:“你们不吵吵啦?”双灶说:“谁也别言语了,听咱队长咋说。”路宽说:“我就不带理你们,人家王吉合说过要把孝顶埋了啊?谁不知道他看驴比看人还亲,尤其是孝顶,死了等于是摘了他的心,你们想过啊?一有个事儿就把人家想得那么不是东西,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一点儿革命觉悟都没有,我算服了你们了。都赶紧走吧。看看这屋里的烟,和失了火一样,呛死了。”小阎王说:“光撵俺们走,你到底想咋办啊?”路宽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知道。”双灶说:“路宽心里早有数了,走吧都走吧。”
停灵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王吉合就找到路宽家说:“把孝顶埋了吧。”路宽边洗脸边说:“我正说去找你哩,昨天黑夜社员们到俺家吵嚷了半宿,差点儿把我给吃了。”王吉合说:“孝顶活着给咱吭哧吭哧干活儿,死了还要五马分尸杀了吃肉,能下得了那手、张得开那嘴啊?连点儿良心都没有。”路宽拿擦脸布抹拉了一下脸,可怜巴巴地说:“吉合爷爷,社员们一年也见不了两回肉腥儿,看看个个瘦得肋巴骨都露出来了,知道你疼驴,可埋了实在是圪葬了好东西,孝顶死了也活不过来了,咱总不能把人都得罪枯了吧?吉合爷爷,求求你还是让社员们杀了分了吃吧?”
王吉合听了路宽的话,攒着眉头思想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说:“唉,由你吧,抬到别处去弄吧,肉也别分给我,我光要那张皮。”说完,叹着气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