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庄稼长得不赖,玉茭穗尽管不大,但都满仁儿,高粱谷黍等小庄稼,用当时的话说就是长得笑弯了腰。为了过好秋收,县里还给每个生产队配送了一台柴油机和一台脱粒机,稀罕得社员们跟耍一般抢着干活儿,也不知道个累,彻夜挑灯才打粮食哩。场上,玉茭、谷子、高粱和豆子,哗哗才起堆哩,人们都咧着嘴说,这个秋季可真能吃个好嘴了。按打下的粮食量计算,一队除了征购粮、籽种和牲口饲料外,不算山药和其他小粮食,每人还能分一百零五斤玉茭,王吉合嫌驴饲料留的太少,圪挤了半天,路宽又给王吉合多留了五百斤驴饲料。
按上年的标准向国家交完征购粮,正准备给社员们分粮食时,公社发出交光荣粮的号召,大队登科先做一队的工作,连夸奖带命令:“你们一队不光是咱村的老先进,还出了王吉合这个公社先进典型,你们得首先带头缴纳光荣粮。”路宽问得交多少啊,登科说:“公社给咱村分配的任务是两千斤,你们队是先进,最少交一千斤吧。”路宽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可过了几天,公社又发动各大队缴纳爱国粮,安排给皇沟的任务是四千斤,登科又先把路宽叫到大队会计室进行了一番政治攻势,让他们一队再带头缴纳两千斤爱国粮。路宽这次可是捯脑袋了,吭哧了半天才说:“不能再交了,我算了一下,如果再交两千斤,社员们的口粮可就连七两也不够了。”登科说:“这是政治任务,你们队不带头,咱村可就完不成任务了,总不能把咱们大队的先进称号给丢了吧?”路宽说:“再交,社员们非把我吃了不沾。”登科说:“我正琢磨把你提到大队当干部哩,只要你带好这个头,替我拔了这根蜡,你的政治前途就没问题。”路宽思磨了半天,最后说:“让我去跟吉合爷爷商量商量。”登科说:“沾,不过你得快点儿,我可指望着你们一队带头哩。”路宽说:“你得说话算数啊?你可别哄我啊?”登科说:“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你记得跟吉合说他可是先进典型啊。”
路宽赶紧去驴圈找到王吉合说:“吉合爷爷,大队又让咱队带头交两千斤爱国粮哩。”
王吉合听了立马生气地说:“尽****瞎日鬼哩,再交社员们还吃啥?喝风啊?”
路宽说:“我也不想带头交,可登科说咱队是先进,特别说你还是公社的先进典型,说关键时候咱们不带头谁带?我还说恐怕吉合爷爷也不同意。”
王吉合把烟袋往桌上一扔,说:“谁说我不同意了?这是给国家交爱国粮,咱们是先进,白当先进啦?交,必须带头交。”
路宽说:“再交两千斤,社员们可就连七两的口粮也落不住了。”
王吉合说:“国家备战备荒重要还是社员们吃饭重要?交,必须想法交。”
路宽说:“可总不能真把社员们的口粮降到七两不到吧?”
王吉合点着旱烟袋吧唧吧唧吸了几口,然后说:“这样吧,我把多留的驴饲料让出来,无非我多到山上放会儿驴呗,这就是五百斤了,再挤上一百斤籽种,这就六百斤了,今年秋粮就别给我分了,这又是百来十斤,然后咱社员们再紧紧裤腰带少分一千三百来斤,这样既交了爱国粮又能凑合够七八两口粮,我觉这么就沾,你说哩路宽?”
路宽激动地说:“哎哟,吉合爷爷你可替我拔了个大蜡,你比俺爹还看我亲哩。”
王吉合说:“老子才不要你这个****操蛋小子哩。”
王吉合捐献爱国粮的事迹,主任登科马上就报告给了公社,公社又马上报告给了县里,县电台也马上把王吉合的事迹编成了一篇通讯《勒紧腰带备战,吃糠咽菜备荒》,并通过小喇叭传遍了全县,从而在全县掀起了争交爱国粮的热潮。
一队这么一带头,其他两个队尽管鼻子眼窝的不乐意,可也不敢拖大队的后腿,但他们已经按九两六的口粮标准把粮食分到了各户,只好挨家挨户往出敛,费劲儿不讨好,许多人还埋怨他们队长:“你们又顶不住上边,光扎着脑袋着急马趴给社员们分粮食,看看这还得往出拿,知道这样,还不如像一队那样争个先进光荣哩。”还有的说:“既然国家叫咱纳粮,说明国家需要粮食备战备荒,咱老百姓咋也饿不死,地里能吃的东西多哩。”只有个别人才嘟嘟囔囔骂哩,骂国家不管老百姓死活,骂村里当官的这么积极纯粹是为了自己出名,骂生产队长光顾脑袋不顾屁股,好不容易碰上个好年景也不叫人们吃饱,以后给他们好好干砍****哩。
人们知道这个冬天又该少吃没喝的了,所以山药叶和山药蔓子,一夜之间就让人们捋了个干干净净,地里的山药也丢了不少。山药叶掺上玉茭面能做不烂子和菜饼子,山药蔓子晒干了磨成面,掺上黏秆面能轧饸饹和捏饼子。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这个主意在当天后晌就嘴对嘴传遍了全村,除了登科、王吉合、狼小和生产队长、民兵连长,其他人都知道了这个信儿,而且连生产队长和民兵连长的老婆孩子知道了也没告诉他们。
那是一个月亮地,人们拿上已经提前放在大门口的柴筐挎篓和口袋,悄悄来到了自己生产队的山药地里,没人提前下手但每个人都在拿眼数点着该来的人,等每户都来了人,不知谁说了一声:“动手吧。”于是人们像羊群听到了羊倌儿的命令,呼隆一下飞到地里,立马响起了一片哗啦哗啦的撕拽声。无组织的队伍,有时候比有组织还要步调一致哩。三个队的人都是这样,捋完一块地的山药蔓子,便厮跟上再去另一块儿地;往地里一散,比羊吃草快得多,简直就跟刮风一样,呼啦扫过去,地里就光剩下山药蔓根儿了。
第二天一大早,狼小一瘸一拐到登科家报告情况,登科惊讶地说:“****,人们简直都疯了,是不是把地里的山药也给刨光了?”狼小说:“这倒没有,只是在玄土地儿拽走了一些山药,主要是把山药蔓子都给拽光了。”登科说:“都给拽光了,羊冬天可吃啥啊?****,这么大的动作你也没听见啊?”狼小说:“还真没听见,早起起来见街上拉溜着许多山药叶儿和蔓子,这才赶紧跑到地里去看。”登科说:“谁们捣得这乱啊?”狼小说:“全村三十多亩山药地,人少了肯定一宿捋不完。”登科说:“****,说不定就咱俩不知道,啊,估计王吉合也不知道,顶多还有宝灯和路宽,哎哟,我看除了咱俩和王吉合,别人都****说不清,嗨。”
狼小前脚走,王吉合就来了,一进门便大声说:“登科,这可****不沾啊,都快放抢了,再不管,我看下一步就该把几十亩山药也给刨光了。”
登科说:“唉,啧,今年征购粮交得太多了,把人们吓怕了。”
王吉合说:“你当大队干部的能说这种落后话啊?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人们光惦记着个吃,少吃两顿少吃几嘴能****饿死啊?”
登科心里想,你个光棍家,又守着那么多驴饲料,站着说话不腰疼。王吉合见登科不言声,又说:“这事儿你到底是管不管啊?”
登科说:“谁说不管了?不过,人们还算规矩,也没偷山药光捋了山药蔓子,我看还是悄没哑声儿吧,叫公社知道了多难听,还影响咱村的先进荣誉哩,你说是不是吉合?”
王吉合说:“你就应该管一管,如果你觉得捋光山药蔓子是小事儿,说不定下一步人们真就把山药一宿给刨光了咋办?事儿大了恐怕你想掩盖也掩盖****不住了。”
登科说:“没有那么严重吧?”
王吉合生气地说:“你想充好人你就充吧,你怕得罪人我****不怕,黑夜我叫上狼小去看田,非抓住几个破坏集体财物的人不沾。”
登科说:“沾,沾,我支持你。”
看着王吉合走出去的背影,登科小声嘟囔道:“真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