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南坡前兵他媳妇根瑞突然得了个急病死了。于是人们就觉得活着没啥意思,看看根瑞,火焰新鲜一个人,过了一宿就没了;谁都不知道哪天会让判官在自己名字上打个钩,稀里糊涂眼一闭,腿一蹬,喜微微地就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出着一口气就别想摘下脖子上的套,瞎****活着哩。
事儿出不在谁身上谁不疼痒,河流浪荡把人一埋,到服三那天人们就又嘻嘻哈哈了。皇沟那里服三的习惯是拿两张烙饼去奉礼,事主家给押回半张饼,管一顿礼席。服三的席面不上盘儿,都是粉条菜就干粮,条件好又讲究的人家里还专门炸油果,一般都是亲戚们拿去啥就势儿给你上啥吃。妇女们一般不去服三,都是让自己的汉子去参加,为的是把拿去的烙饼再吃回来,要不就认为赔本了;如果汉子不在,就安排自己十三四岁以上的小子们去,小子们去服三任务也很重,就是必须吃回本来,回来还得向大人们汇报吃了多少,正好吃回一张半饼受夸奖,吃超了受大夸奖,没吃回来肯定挨骂,而且还会影响到下一回被派去吃席,这些小子们为了让大人们满意,总是拼命往死里吃,一直把烙饼吃到嗓子眼儿干哕为止。如果碰上汉子不在家,孩子又小,那只好老婆们自己亲自去了,但必须得领上一两个小孩儿一块儿去吃。有些不顺眼的人,除吃到肚子里还偷偷袖几页烙饼回来。
王吉合跟前兵是邻家,但他白天要上山放驴,没空去服三,便称了二斤白面,提前一天送到五金家,叫她替他烙两张饼去给前兵媳妇服三。俩人还是有点别扭,见了面也是哼哼哈哈的,没有痛痛快快地说过话。五金接过面盆,把面倒到案板上又把面盆递过去,说:“等押回了那半张饼,我给你送过去。”王吉合说:“还送啥?你自己留下吃吧。”五金转身进了里间,王吉合拿着面盆就出去了。
服三不像过喜事,一切都很简单,屋里和院子里随便摆放着些小地桌和小板凳,流水席,来了就吃,吃了就走。去了前兵家,五金先去奉礼,从书包里掏出两张烙饼递给管事的,管事的拿刀切了半张饼押给她,她把那半张饼装到书包,就去屋里坐下吃饭了。没有了男人,孩子们也不小了,再说是替别人来服三,五金也就仅自来了。五金喝了两碗粉条菜,吃了五页大概多半张饼,抹抹嘴就起身往外走。在门口碰上了前兵,前兵吃惊地问:“你咋来啦?”五金说:“我是替吉合哥来服三哩,他去放驴了没有空。”前兵哭丧了脸说:“唉,咱俩又一样了,家里没有了老婆就该受罪了。”五金说:“嗯嗯,我走了啊。”
五金不待见前兵,全村人也都不待见前兵。说前兵有多赖也说不上,说他有多好更说不上,都说他是好人的害,赖人的菜,是个“果实驴”。刚解放时打土豪分田地,地主富农家的土地、房屋和牲口便成了革命胜利果实,分给了贫雇农,从地主富农家分到的驴当然就是果实驴了。果实驴后来也都归公了。在皇沟人的心目中,果实驴就是没爹没娘、没户没主,谁都能使唤,朝三暮四,香三臭四的那种东西。前兵就是这种人,和你亲近起来了刮他的肉都沾,跟驴一样任你使唤,给你担水、割柴、垫圈、扫雪;别人一句闲话,他就马上和你翻脸,好像你刚刨了他家的祖坟,然后又跟其他人好上了,仍然是跟驴一样给别人担水、割柴、垫圈、扫雪。都说前兵好赖人分不清、好赖话听不懂,救了他也没用,杀了他也没罪。
有人开始想把果实驴这个外号给王吉合,后来看他不像,就把这个外号送给了前兵。前兵是三队的,别看是隔壁邻家,可王吉合跟他家就像是两个敌国,几乎没有什么来往。这次王吉合给前兵他老婆服三,就像村里出丧埋人时,凡路过的家门口都要弄一堆麦糠点火冒烟一样,他是在安抚亡灵,怕根瑞的鬼魂儿黑夜骚扰他。
从记事起,王吉合没记得跟前兵说过一句话,但打过一次架,而且是因为前兵私自篡改毛主席语录。这是前几年的事了。那天黄昏,前兵借了生产队的板车拉土垫自家的猪圈,拉到一个坡根儿,看周围没人帮忙推车,就想自个拉着冲上坡去,试了两次没冲上去,第三次他往手里呸了两口唾沫,嘴里大声背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正要背念后两句话时,车子带着他又出溜下来了,于是念道:“……排除万难也上****不去。”这时王吉合正好走到跟前,听到前兵最后这句反动话了,上去就把前兵放了个跟头,前兵躺在地上骂道:“****奶吉合,你吃了疯狗肉啦?”王吉合也不说话,拍拍手就往前走,前兵爬起来,上去搂住他的腰把他摔到地上,俩人在地上滚打了半天,每人都被打出了鼻血,等打得都没有力气了,俩人松开手坐到石头上各自把破鞋底子摁到鼻子上止血。
根瑞死了刚过百天,前兵就到处托人说媳妇,有人便给他提说五金,但五金始终不吐口。前兵嫌中间隔着个媒人来回传话麻烦,就直接找上门去了,他也不跟五金说破这事儿,只是闷闷地给五金家里担水担土(垫圈),还送去了两捆好烧的荆柴。水已经倒到瓮里了,土也垫到猪圈里了,这些东西都弄不走了,可送去的荆柴,五金一根儿也没动,她对前兵说:“咱俩不可能,你担来的水和土就算了,但这柴火你赶紧背走吧。”前兵说:“为啥啊?”五金说:“不为啥。”前兵说:“不为啥你就啥吧。”五金说:“给你明说了吧,俺找人算过了,再过八年俺才能另嫁,要不找了也得那个了。”前兵说:“我不信也不怕。”五金说:“你不信我信,你不怕我怕。”
前兵没有把送给五金的荆柴背走,五金也没动他一根荆柴,还在山墙根扔着。前兵一直没见五金把那两捆荆柴退回来,以为还有戏,便接上达下去给五金送两担水,还编了一对柴筐送过去,想继续暖化她。寡妇门前是非多,前兵老是这样大明鼓亮地献殷勤,给自己挂鬼脸子,五金觉得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地下去了,于是叫上媒人润秋他媳妇荒珍,要当着前兵的面把这事儿挑明了。
五金说:“咱当着荒珍说清楚,我不可能跟你,前兵。”
荒珍说:“我这当媒人的也不是乱给人牵线儿,看着俩人差不多才言语哩。前兵毛病不少,但总算是个勤谨人、老实人,我说吧五金你再想想。当然了,是姻缘棒打不开,不是姻缘绑也绑不到一块儿,五金,要不让前兵再跟你来往一段儿时间吧?”
五金说:“荒珍,你的好意俺领了,可我跟前兵实在是不合适,你就别再撺掇了。”
前兵说:“我觉挺合适,你能持家我能干活儿,过到一块儿肯定赖不了。”
荒珍说:“唉,年龄越来越大,还是有个伴儿好啊。不说别的,就说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需要有个人端茶倒水啊。我说五金你还是别错拿主意,你也不是挑三拣四的年纪了,好好琢磨琢磨吧。”
五金低着头没有答话。
荒珍拿手捅捅前兵说:“你家不是还有百来十块儿袁大头啊,碰对了说不定还能换不少钱哩,是吧前兵?”
前兵嗯了一声说:“俺爷爷还给俺们留下了一个玉石烟嘴和一个黄铜水烟袋。”
荒珍说:“前兵身架不赖,每年捉蝎子刨药材也能卖个大几十块钱哩。五金,前兵这户不赖,你可别错拿了主意。”
前兵催促道:“五金你说句话表个态啊。”
五金摸着膝盖说:“我实在不愿伤亏你们,可话逼到这份上了,我只能说实话了,荒珍你听我说,如果再要改嫁,除了俺吉合哥,我谁都不跟。前兵,你在我身上就别费心了。”
荒珍奇怪地瞪着大眼说:“五金你这不是说气话吧?王吉合这种阴阳八卦、一句话能倔死驴的人你也待见?”
五金笑着说:“戏文里金枝女不是也唱过,你说不好俺待见,魏虎在朝里做大官,嘿嘿,吉合在驴圈做驴倌。人都是说不清的东西,谁知道小鬼给谁和谁早就配好了婚哩。”
既然五金说得这么绝了,荒珍和前兵也只能就此拉倒了。
五金想跟王吉合的闲话,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小凤英听说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除了不再登驴圈的门,然后把气撒到了王大门头上,连着好几天不洗衣裳不做饭,自己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脸和屁股明显瘦小了。王大门当然也知道小凤英生啥气,心里自然幸灾乐祸,活该,白叫老绝户占便宜了吧,每天还对王吉合一紧一紧的比看自己的亲汉子还亲,终究不顶吧?人家到底还是和五金近,和五金亲,到头来还不是把你给一脚蹬了啊,哼。王大门打着冷腔说:“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啥地位啊,赶紧收回心吧,我除了成分高、那个不沾以外,哪儿不比王吉合强?王吉合不就是个喂牲口的啊?”小凤英骂道:“我看你是背着萝卜找擦床,你还有逼脸说哩,还除了成分高、那个软?除了这两样你还是个人啊?俺娘当初咋就瞎了眼看上你了啊?一辈子陪着你低头认罪挨批斗,跟着你守活寡,没一天舒心过。”王大门坏笑着说:“你不是和他挺舒心啊?”小凤英冲脸呸了他一口,说:“有本事你出去嚷嚷啊,有胆量你去把王吉合给骟了啊,白养着你白喂着你,还每天吱吱个****蛋啊。”王大门说:“有你啼哭那一天哩。”小凤英说:“老子叫唤你也别管。”
王吉合倒是不相信这是五金的真心话,即使是真心话,那也是你五金一头儿炕热,我才不接记这哩。这场闲话风波兴起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五金去了趟驴圈。王吉合听到门响,以为是小凤英,一阵惊喜,可见进来的是五金,他的脸立马就变成了阴天,没好气地说:“你还嫌不热闹啊?半夜三更还往这儿跑。”五金说:“我就是乘混搭热闹哩。前兵每天缠着我,不是送水送土就是背柴编柴筐,你叫我一个寡妇家咋办?你不管谁管?”
五金长的模样很周正,但王吉合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阴气,不如小凤英喜庆,即使是生气发脾气也带着一种嗔劲儿,明显看出绷紧的脸皮里藏着喜善。他说:“不管你是咋想的,我反正没有那个意思。”五金说:“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王吉合倔倔地说:“我心里只有我的驴,没有人。”五金说:“那我咋办?”王吉合说:“你愿意咋办就咋办,与我没关系。”五金说:“那我就跟了前兵吧?”王吉合说:“跟他不沾,前兵是个啥东西?他是个果实驴,好人的害,赖人的菜,除了他,谁都沾。”五金说:“你不是说不管啦?”王吉合说:“除了跟前兵。”五金说:“那我就放心了,只要你还管我就沾。”王吉合说:“我啥时候说要管你了?”五金说:“刚说你就不承认啦?”王吉合说:“我从来没和一个娘们说过这么多废话,你别跟我瞎搅了,生活上有困难我看情况,能帮忙就帮忙,其他事别跟我商量。天气不早了,赶紧回去吧。”五金站起来说:“我今儿黑夜本来就没想和你商量前兵的事儿,也不是来说这事儿哩。”王吉合也站起来说:“那你来干啥了?”五金有些扭捏地说:“家里边又没有吃的了,我想,我想借点驴饲料,沾不沾?”
又来琢磨驴饲料了,王吉合一股屁腥气,把我当成粮库啦?驴饲料就不是粮食啦?凭啥我就得接济你们?啊,我不要你当媳妇就欠下你啦?他恼着脸说:“公家的粮食一两也不沾,我家里大瓮里的存粮我还有大用,顶多再给你十来八斤。”他真后悔让五金看见了自己的家底。五金说:“我可没逼你啊,我也是有皮有脸的人,我也不轻易跟人张嘴,你也不用拿脸打我,我走啦。”
走你就走,我又不欠你啥,反正我不让你占公家的便宜。王吉合插上门,去圈那边又转了一圈儿,过来吸了两袋旱烟才躺下睡了。梦里没有半点五金的影子,全是小凤英,在山上撵了一宿也没撵上那个小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