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歪又在家歇了一天,等脑门上的疙瘩消了才去下地参加劳动。
见了歪歪,五官一向不端正的王吉合,太阳从西边出来一般忽然变得和善起来,还用老大哥的口气叫他以后走道长点眼,说这次多亏是碰到了土墙上,如果是撞到了石头上那不就破相啦?破了相还能当干部啦?以后可得注意点儿。歪歪从没听王吉合一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听过他说过这么绵软有温气的话,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有种说不上的奇怪,但这样时间一长,他就习惯了,觉得人都有小鬼杵昏的时候,脑袋都有别住筋结死疙瘩的时候,说不定啥时候就突然开窍了想明白了,每天嘟噜个逼脸有啥用,谁也没该你欠你啥,该说就说该笑就笑,高高兴兴多好啊。有时候坐下来,王吉合还问过歪歪家里有啥难处啊,歪歪说,如今每家的难处都一样,就是缺吃的,每人每天八两粮食,吃不饱可也饿不死,好赖咱山里头还有北瓜山药菜根和野菜填补哩,城里人每月就是粮本上那点儿粮食,我看他们还不如咱农村哩。王吉合说,那倒是,如今是城里的不如农村的,农村的不如住山庄的,住山庄的能刨些闲散地养种,资本主义尾巴也割不到他们那儿,眼气得村里的闺女们都想往山庄上跑。歪歪想,王吉合这不是挺懂人情世故啊,跟冬天的河差不多,表面上冻冰凌了,内里的水还温着哩。
半月后的一天黄昏,王吉合拴好牲口,添好料,把灯都点上,然后锁好门往歪歪家去了。
歪歪刚下工回来,自家的小猪在锅台上偷叼了一块玉茭面饼子,他正撵着小猪满院跑,嘴里骂着小猪的祖宗,小猪被吓得丢掉饼子就往门外窜,擦着王吉合的腿就出去了。王吉合见歪歪捧着半块儿饼子边骂边拍打上面的脏东西,忙问咋了咋了,快把小猪给吓飞了;歪歪边吃猪吃剩下的那半块饼子,边生气地说,操它奶这个****猪,人还不够吃哩,它倒挺会享受,看我不打飞它个****的;王吉合笑着说,你和六畜一般见识个啥哩?六畜才不怕你骂它哩;歪歪说,让猪吃了可惜哩,操它奶这个逼猪,看你一会儿回来我不打死你才有鬼哩;王吉合说,还没做熟饭啦?歪歪说,还没哩,捧金在厨房熬泔水哩,哎呀,光顾着骂猪了忘了你了,吉合叔快进屋,屋里坐吧。
进了屋,歪歪说:“有事儿啊吉合叔?”王吉合看看屋里没别人,就压低声儿说:“也没别的啥事儿,这阵子我从驴嘴里抠卡了点粮食,有个五六十斤玉茭,你光景过得确实紧巴,看刚才你都快和猪拼命了,想法给你弄回来吧?”
队里分粮时,歪歪和会计润秋捣过鬼,往家里递捣过粮食,可跟王吉合没有这方面的交道。知道王吉合那种六亲不认的脾气,但歪歪心里实在是痒痒,就绕着弯子试探道:“日子是紧巴些,全家五口尽他奶的大屎包子,不比吉合叔你一人吃饱全家都不饥了。”王吉合忙表示同情地说:“叔知道叔都知道,驴没饲料了还可以到山上吃两嘴草,人哪能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当队长的都吃不饱饭,还咋领导社员们去干革命啊?”歪歪迟疑地说:“话是这么说,可咱当干部的就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我总觉得当干部不应该多吃多占。”王吉合说,“你说得可对哩,当干部就应该有这思想觉悟,但你家这不是特殊情况啊?孩娃老小的不容易,我也是心软,换了别人我才不带管他哩。”歪歪仍很迟疑地说,“知道知道,这个我清楚,可这是跟人家驴争嘴吃,咱全指着牲口给咱干重活儿哩,我咋琢磨这也不太合适。吉合叔,我说咱还是算了吧,无非少吃两嘴,裤腰带往紧里勒勒呗,别人能活着咱也死不了,你说是不是吉合叔?”
王吉合看歪歪信不过他,便生气地说:“你以为我可想为你犯这个错误啦?我这可是看在你爹的分儿上,俺爹奶死得早,那时候我和祥合还小,你爹断不住米啊面啊干粮啊接济过俺弟兄俩,喝人一口水还人一条河,如今我这算是还债,你实在不愿意要就算****了吧。”王吉合说完站起来就要走,歪歪赶紧上前拦住,说了一大堆欠情话,最后敲定半夜去驴槽下面取粮食,王吉合给他留下驴圈门儿,只上顶绊就不插大门了。
当天夜里人静以后,歪歪就按计划到驴圈靠近门口的食槽下掏出半口袋粮食,背上就走。天很黑,如果是刚从点灯的屋里出来,绝对和眼上蒙了一块布一样啥都看不见,稍待一会儿就能麻麻扎扎看见一些周围的轮廓了。人们都说农村人跟猫狗一样长着夜眼哩,多黑的天也能爬坡上山、登龛上壁,圪挤着眼也迷不了道,走不差门,其实一个是道熟,再一个就是习惯走夜道了。在黑暗里待时间长了,自然就不觉得黑暗了。歪歪没敢提着灯也没敢打手电,放低脚步,摸揣着往家走。
开头挺顺当,街上只有他磕磕绊绊的脚步声,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仰脸往前往上看看,自家的房子就在眼前了。歪歪耸肩颠了一下口袋,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说,总算快到家了。心里话音未落,突然两束手电光照到歪歪脸上,他咯噔一下站住了,惊慌地问道:“谁们啊?干啥哩?”
一个说:“民兵站岗查夜哩。”
另一个说:“歪歪你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干啥哩?”
歪歪听出是二队的大红和二丑俩年轻人,大红是二队队长秀成的二小子,二丑还叫他姨夫哩,他抽缩到一块儿的心唰一下松开了。歪歪颠了颠肩上的口袋,说:“原来是你俩操蛋鬼啊,大红,二丑,都啥时候了你俩还在大街上瞎转悠啥哩?”
大红打着手电走到歪歪身后,摸着口袋说:“这口袋里装的是啥东西啊?黑天半夜你从哪儿偷的?”
歪歪说:“你这孩子咋说话哩?莫非黑天半夜出来就是贼啊?莫非你俩也是出来偷东西啦?”
大红说:“不是偷,那你背的粮食从哪儿弄来的?”
歪歪说:“俺家的粮食当然是从俺家弄的。”
大红说:“你家就在前头,莫非你还有个家啊?莫非你这是从家里背着一口袋粮食,在村里绕了一大圈儿,再背回去啊?你是疯了傻了还是蔫儿了?少在这儿装疯卖傻,走,到大队去。”
歪歪说:“你比你爹秀成还能没理儿逮三分哩,你比你爹还厉害哩,反正是俺家的粮食,又不是偷的,去大队干****啥?二丑,你烂嘴啦不言语?”
二丑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歪歪骂道:“你奶奶个窝囊废,平日下白亲你这个****东西了。”
大红在后面拿手电仔细照了照口袋,转到前面说:“歪歪你还不老实,还嘴铁哩,连口袋都是公家的,上边写着向阳大队第一生产队,你还想抵赖个啥哩?二丑,走,咱俩把歪歪押到大队会计室去。”
二丑说:“这时候大队会计室恐怕没有人吧?”
大红说:“咋没有人?肯定有值班看电话的。”
于是,大街上又响起了三个人碎碎乱乱的脚步声,临街家户一个狗大概听到了这碎碎乱乱的脚步声,就首先叫了几声,村里其他狗马上也随着狂吠起来。
歪歪猜疑这是王吉合捣的鬼,故意设计毁他。大冬天又是深更半夜,哪会有那么勤谨的民兵,站****啥岗,查****啥夜,明明是有意堵他,王吉合你真是个绝户。可细想又觉得不像,我又没得罪过他,再说了俺爹真的接济过他弟兄俩,他毁我不是葬良心吗?不是造业吗?唉,啥都别说了,都怨自己财迷,都怨自己点儿背,认倒霉吧。
第二天晌午,歪歪就被戴上高帽儿挂上牌子游街了。
游街都是在街上人多的时候进行,晌午吃饭时人最多,学生们散了学先组织游街,然后再回家吃饭。游街和游行不同,游行在那时候是一种正面宣传活动,比如最新指示下来了或者中央胜利召开了会议等重大事件,大队是必须要组织游行的,一般是学生和民兵参加,敲着鼓、打着锣、喊着口号,比过年还热闹,游行时如果公社武装部长正好在村里,他还会抽出腰里的手枪,冲天放两枪。而游街,带有批斗批判性质,是一种公开亮丑示众运动,一般由学校组织,学生参加。
校长文奎组织游街,经验很丰富,高帽子和牌子是现成的,换个打倒谁的名字就沾,他把“打倒反革命分子小阎王”的字拿白纸糊住,用毛笔写上“打倒坏分子王歪歪”,在名字上打上一个大大的×,竖一条横一条分别贴到高帽子和牌子上;因为歪歪是偷了生产队的粮食,所以文奎打算把偷粮食的那条口袋,也给歪歪装扮到身上,一块儿示众。
晌午十二点多一点,游街的口号声开始在戏楼坪喊起来。歪歪头戴一顶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腰里绑着一条口袋,他猫着腰在前面走,学生们跟在后面喊口号。口号是文奎提前拟好的。
领呼:打倒王歪歪!
众呼:打倒王歪歪!
领呼:歪歪挖社会主义墙角!
众呼:歪歪挖社会主义墙角!
领呼:打倒贼骨头坏分子王歪歪!
众呼:打倒贼骨头坏分子王歪歪!
领呼:集体财产不容侵犯!
众呼:集体财产不容侵犯!
领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众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领呼:无产阶级**********万岁!
众呼:无产阶级**********万岁!
游街队伍喊着口号,从戏楼坪出发,沿着光台、石坡、庙上进入西大街,然后由西往东穿过大街。一街两行的人,端着碗或站着或坐着或圪蹴着,一边看热闹,一边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还会想到歪歪还去偷集体的粮食。
——真没看出来他是这种人,还是小队干部哩,哼。
——歪歪平时又诡诈又奇能,今儿批这个明儿斗那个,每天吆五喝六的,这下还叫你诡诈奇能,以后看你咋还说别人?
——估计他不准有以后了,以后他还有脸再当队长啦?
——也是,一队也该换人了,歪歪当了快五六年了吧?
——差不多,他好像是造反有理那时候当上的吧?
——活该,破“四旧”那时候,是歪歪带头把老母爷给砸了,还挖开老母爷的肚子,从里边掏了一把制钱儿昧下了,老母爷终于显灵了,看来葬良心的事儿就是不能干,不是不报,时间不到。
——将人比自己,一辈子谁都会有倒霉的时候,还是自个顾自个,多言人是少论人非吧。
当天黑夜,还召开了全村批斗大会,社员们大喊小吆,歪歪平日里得罪过的人还乘机动手动脚,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往常开群众大会,王吉合一向积极发言,吆五喝六的,他一说别人心里就发怵,这次他却圪蹴在黑旮旯里没动静。歪歪想这不一定是王吉合使的坏,即使是又能咋样?就是原原本本说出来,说是王吉合非要给他粮食,不要就生气了,但王吉合当场一倒口,谁能会轻信红色饲养员还干这事,人家还从家里往驴圈背过粮食哩,到时候说不定更倒霉。这样思量着,歪歪才咬紧牙关没说出真相,低着头诚惶诚恐地承认自己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脑袋里尽坏水儿,是新的剥削阶级,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愿意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批斗了十来宿才算告一段落。从那以后,歪歪白天照常上班,早起和晌午乘饭时人多,脖子上挂着块写着“我是坏分子王歪歪”的牌子,手里提着一个破铜锣,走两步敲一下破锣糟蹋自个儿一句,走两步敲一下破锣糟蹋自个儿一句。
嘡嘡——我是坏分子歪歪
嘡嘡——我偷了公家的粮食
嘡嘡——我挖了社会主义墙角
嘡嘡——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
嘡嘡——我是资产阶级分子
嘡嘡——我是剥削阶级
嘡嘡——我要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嘡嘡——我不是东西
嘡嘡——我罪该万死
这样又过了半月,歪歪被撤了生产队长的职,还罚了三十斤粮食,扣了三十个工分,背上铺盖卷去了县水库工地,事情才算了结。王吉合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瞅空儿接济了歪歪家两簸箕土粮食,歪歪更是没话说了。
歪歪下台后,路宽接任了队长,双灶还是副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