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头上砸了血窟窿到现在,王吉合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过自己家了,夜里五金突然来借粮食敲醒了他,估计她已经见到自己的家底了,他真后悔那天把钥匙给了外人,露了自家的财帛。这样一琢磨,王吉合连觉也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炕回了一趟家。南屋后墙根儿并排放着两大瓮玉茭,都用泥糊着石板盖缝儿,原封没动;西山墙根儿并排放着两个缸,一个盛着玉茭,一个盛着麦子,都是多半瓮,他错开瓮盖看看,玉茭还是那么多,麦子除了五金挖去碾磨的五六十斤外,大概也就这么多。五金还真是个规矩人,夜里那句疯话就当没听见,一个妇女三十岁初头就守了寡,孤孤单单十来年,偶尔疯癫一回也正常。这样想着,王吉合拿瓢从瓮里往口袋挖了三十来斤玉茭,背着给五金送到了家。五金正在做早起饭,看见王吉合进来了,便背过脸说:“等有了还你。”王吉合说:“不用不用,自家的粮食还啥哩。”五金没再说话,王吉合也没再停留就走了。
王吉合在驴圈场碰上了夜生,看了他一眼没言声;夜生倒挺有礼貌,叫了声:“吉合叔。”王吉合停住了脚说:“你咋走得杳无信息啊?”夜生说:“每次都是落了太阳才回来,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就走了,所以谁也没看见。哎吉合叔,我现在不在水库上了,调到县《水利战报》报社了,前些日子小喇叭广播你的英雄事迹那篇稿就是我写的,写得还不错吧吉合叔?”王吉合听着听着,五官渐渐端正起来,带着笑脸说:“原来是你瞎****吹的啊?”夜生说:“这不能叫吹,而叫艺术加工。”王吉合说:“别****转了,夜生,你又改成啥名儿了?”夜生说:“我正想告诉你呢,我现在叫王学工,工农商学兵,工排在第一,所以改成了学工。”王吉合说:“学公,还学母哩,你就瞎****改吧。”
王吉合不想多跟夜生说话了,正要转身回驴圈的时候,听到有个和小喇叭里一样的声音喊道:“学工,快回来呀。”王吉合扭头一看,夜生家门口站着一个细高个闺女,这个闺女头上戴着一顶火车头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王吉合问:“那是谁啊夜生?”夜生撇着嘴说:“怎么还叫我夜生,不是告诉你我已经改成学工了吗?噢,那是我对象,县电台的播音员,叫常红,漂亮吗?”吗吗吗,吗你奶个,王吉合的牙都快被酸掉了,啧着嘴说:“再好看也是一个鼻子俩眼,圪蹴着撒尿。”
夜生调到了县里,还领回来个好看对象的消息,马上就传遍了全村,把人们眼气得夜里连觉都睡不着了,白天闲得没事就开始编造夜生了,有的说:“就夜生那个样,一说话嘴能撇到耳根岔,阴阳八卦哩,看吧,时间长不了。”有的说:“夜生论条件也不沾,人家闺女高高挑挑,满口普通话,又是非农业,和他耍两天算了。”有的说:“站到一块儿,夜生还没有人家闺女高哩。”还有的说:“嗨,说不定人有命哩,像《打金枝》里边唱的那样,你说不好俺待见,魏虎在朝里做大官,万一碰上个二五眼闺女,说不定就和夜生对上眼了。”有人附和道:“是姻缘棒打不开,菜小活的时候不是总爱说小鬼配婚的故事啊,嗨,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命是二个半,不要胡盘算。”
夜生是挎着那个常红的胳臂走的,边走边还在脸上亲两口,那种亲昵劲儿,是皇沟老百姓从来没有做过和见过的。农村里的两口子,别说当着人拉手亲脸蛋儿,就是在被窝里面对面也不会嘴碰嘴、脸挨脸的,脑袋也都各自偏在一边,身上除了一处紧密联系外,其他地方都是个支撑的意思。于是人们便猜疑夜生和那个常红说不定已经睡过觉了,如今外边的闺女们可真不要脸,也不怕怀上孩子挺上大肚子,莫非还揢着孩子过门啊,也不怕丢了她爹奶的脸。有好事的还跑去向贫协会反映,让王吉合管管这事儿,还一股劲儿狂奖他:“你是咱村最红最革命的人,连大队也不如你负责任,这种事儿弄出去了对咱村多不好啊,也丢了你先进典型的脸,我看这种歪风邪气也就你能管,也就只有你嘴里有风了。”
几句话就把王吉合的责任心给扇动起来了,他立马找到夜生家,跟酸枣说:“夜生不管调到哪儿,只要户口在家里,口粮在村里,他就是皇沟大队的人,他还没结婚就随便带着一个女人回家睡觉,这是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酸枣的话也不好听,说:“又没有把你夹在中间,你咋知道俺小子和那个闺女睡觉了?你个喂驴的,咋还管起人事儿来了?闲着****磨大腿哩。”一句话就把王吉合噎了个半死,他呼哧了半天才气狠狠地说:“你,你,你个老寡妇,你别嘴硬,再让我看见夜生领着娘们回家过夜,我断了他的口粮。”酸枣也不示弱,一蹦一跳地说:“你个老绝户,你找不下媳妇也盼着别人断子绝孙啊,甭想,你敢断断俺夜生的口粮试试,我不去你炕上挂到梁上寻无常我就不是个寡妇。”王吉合说:“你不去还草鸡哩,我不草鸡你这个小脚老娘娘儿。对你说酸枣核儿,夜生迟早得挨背兴。”
众人嘴里有毒。时间不长,夜生就进了法院,被判了三年徒刑。原来那个播音员常红早已定了亲,还是军婚,未婚夫从部队回家探亲时发现了她和夜生来往的情书,还打听到他俩经常半夜幽会,在办公室插着门子黑着灯,另外还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听说了夜生带着常红回老家的事,未婚夫一气之下就到县里告发了夜生,法院以破坏军婚罪判了他的刑。
这下可叫皇沟村的大部分人高兴了。没命别强求,强求跌跟头,土坷垃就是土坷垃,耍啥扬风雾气,耍啥扬风奓毛,大粪上放鞭炮,崩了一嘴屎吧,老羽鹳操家雀,配不上套吧,本来是吃糠咽菜放臭屁的农业社的人,非想着猪肉大米白面满嘴流油,你的肚子服不住,这下可好,西瓜没吃着,倒让西瓜皮擦了个大跟头,剃个光头劳动改造吧,啥都别怨,怨自己家的祖坟没埋到正经圪梁上。酸枣因为夜生的事儿,气挺了好几回,如果不是邻家壁舍照看她,早不知道死过去多少回了。
夜生住了牢房后,王吉合偶尔也动点恻隐之心,觉得光剩下个老东西挺没奈何的,有时候也想帮酸枣挑担水啊、背捆柴啊啥的,但酸枣不领这情,而且对王吉合咬牙切齿,只要一见他,嘴就不停地嚼动,好像在把他当成酸枣核儿啃着,然后扭头狠狠往地上呸一口,唾掉嘴里那个尖刻的王吉合。酸枣总猜疑是王吉合害了她小子,领个对象回来看看家,你也说三道四,全村五百来口人就你不愤气,咸老婆淡舌头,俺小子说个媳妇叫你**疼了还是蛋痒了,这事儿除了你谁都不会管,你不说谁也不会说,就因为给你贴过大字报,你就小狗哜屁眼儿疼起来没个完啦,还咒俺小子迟早挨背兴,我咒你下辈子还是个绝户。王吉合也能看出酸枣在骂自己,可他心里却很高兴,愿意结仇就结吧,顶多是见了面少说两句话,也正好省得我去可怜你个老不地道。
那时候,人们离了谁都沾就是离不开驴。过了几天,酸枣觍着老脸去问驴了,硬生生地说了一句:“我来问驴了,明儿早起我使使牲口。”王吉合心里说,你不是不待理老子啊,非叫你低三下四求我不沾。酸枣见王吉合不搭理她,又恼狠狠地说了一句:“到底沾不沾?”王吉合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说来问驴啦,你去问驴吧,看看驴说沾不沾。”酸枣就是不落低,说:“到底让使不让使?”王吉合把手里的烟袋往三屉桌上一摔,说:“不让。”酸枣气得呼哧了半天,手哆嗦着指着王吉合说:“你不让,好,沾,我回去喝卤,我死给你看。”王吉合看了她一眼,到炕上仰着了。
不一会儿,听到外边有人喊叫:“快来人啊,酸枣婶儿喝卤啦。”王吉合惊得坐起来,嘴里嘟哝道:“真寻死啦?气性真大。”他赶紧趿拉上鞋出门往房后走,到了酸枣家,见好几个人围着她着急马趴地乱叫唤,他二话没说出去到茅房拿茅勺舀了半勺屎汤,进来倒到碗里端上,大声说:“快把酸枣的嘴掰开,往里边灌茅屎汤,快点儿快点儿,要不非药死不沾。”人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摁住酸枣,使劲儿掰开她的嘴,王吉合端的茅屎汤也马上伸到了她的嘴边,她闻到臭味儿,猛地挣开人们的手,奶奶皇天道:“我没喝卤,我没喝卤,我喝了一碗红糖水。”王吉合说:“药性发了,都说开胡话了,快摁住她。”酸枣扑棱着手脚骂道:“****奶王吉合,你个老绝户,你可快把我气死了,除了不让我使驴还来给我灌茅屎汤,你可把你奶奶害报苦了,出了门跌个骨碌就把你碰死。”王吉合把碗往锅台上一放,扔下一句“还叫你装傻”的话,背着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