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宝灯带着三个民兵把周玉谷押到了公社,公社叫他们交给派出所处理。登科怕公社忽略了他们抓贼的成绩,当成一般性报案的小事儿,就专门去了趟公社,向领导做了详细汇报,突出渲染了王吉合与坏人英勇搏斗的英雄事迹。
王吉合头疼了半宿,赶明才迷糊着。歪歪早起下地回来没顾上回家,先来了驴圈。王吉合听见开门声,合着眼问:“谁呀?”歪歪说声:“我,歪歪。”便走到炕跟前,见王吉合头上缠着的布上又洇出了血,而且眼也肿了,就问:“我去叫四术员给你上点药,再开点药吃吧?”王吉合说:“我一辈子还没吃过药哩,碰个血窟窿还算个病啊?没事儿,歇两天就好了。”歪歪说:“我回去叫俺老婆给你做点饭吧?”王吉合说:“不用不用,你去让五金随便给我弄一口饭端过来吧。另外,我这两天恐怕起不了炕放不成驴了,你安排老栓父俩替我吧,别人不用啊。”
五金是王吉合的堂叔伯兄弟媳妇,在村里他也就这么一个比较近的亲戚了。歪歪对五金说,这两天你就去伺候吉合叔吧,别下地劳动了,给你照常记工分。五金到瓦罐里扫刮了半碗白面,做了一大碗小疙瘩乱鸡蛋饭,滴上两点儿香油,盖上搌布送到了驴圈。小疙瘩乱鸡蛋,是那个年代病人偶尔才能吃到的好饭,即使小孩儿想吃了也得装病。小疙瘩是用炊帚蘸着水边往白面里潲,边拿筷子搅成的,然后把小疙瘩倒进开水锅里,再往里面乱上一个鸡蛋,盛到碗里滴上两点儿香油,吃起来喷儿香。王吉合尽管头疼,但也禁不住这香味儿的诱惑,硬撑着坐起来,把那碗小疙瘩乱鸡蛋饭一气儿就吃到了肚里,出了一身汗。王吉合打了两个饱嗝,拉上被子又躺下了。
五金边收拾碗筷边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老使犟劲儿,血窟窿再往下一点儿砸到鬓角上那可就没命儿了。”
王吉合说:“还不到五十哩,我哪大年纪了?我是长得老面。”
五金说:“快五十了还小啊?”
王吉合说:“估计你家也没白面了,给你钥匙,你去俺家开开门挖上二三十斤麦子碾磨碾磨,你们也改善改善吧。”
五金说:“沾,我碾磨好了给你弄到这儿吧,给你做饭我再来这儿挖吧,俺们有啥好赖的,填饱肚子就沾。”
王吉合说:“我不待见废话,给你你就拿回去,我一个光棍儿家能吃多少哩。要不你多碾磨点儿,你留下二三十斤,再给我这儿弄过来二三十斤。”
五金拿上钥匙走了。
五金是童养媳,命很赖,十六岁上跟转转成亲,当年就守了寡,后来又改嫁了两处,麦收和荒年两个男人也都先后死了,都说她克男人,所以三十二岁以后再也没敢摊成着再嫁人,今年已经四十四五了,一直寡妇熬孩子,跟着儿女们过。有人给她和王吉合撮合过,但俩人都没这意思,她嫌吉合倔,根本没法儿往一个锅里吃饭,王吉合嫌她是母虎,克男人;尽管没有成了一家人,可遇上事儿也都互相帮忙。
五金到王吉合家挖了少半口袋麦子,回去用凉水淘洗了,捞到笸箩里晾着,早早给王吉合做了一碗山药面面条端过去,顺便牵了一头驴回来,套到自家院子里的石磨上,开始碾磨麦子。农村磨白面分头箩、二箩和三箩面,头箩面用来捏扁食和擀面条,二箩面用来蒸卷子馍馍和烙饼烙狗舌头,最后三箩面就有了麸子,只能蒸团子和玄糕了。磨面比碾面费力,五金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推磨完了五六十斤麦子,赶拾掇利落,太阳就下山了。现在又不是过年过节,五金就把头箩二箩面和到了一块儿,知道王吉合一个人也不待蒸团子玄糕,所以她把三箩面全部留下了,多给王吉合往洋面布袋挖了些头箩面,然后背上面袋、赶上驴,送到了驴圈。
王吉合还是有点头疼头晕,但比早起时候好多了,他靠在被子上半躺着。替他去放驴的老栓和小栓,回来后已经饮了驴拴到了槽上,还添好了料,正闷坐着陪王吉合。刚才老栓问了一句:“我回去给你弄口饭吧?”王吉合说:“不用,有五金哩。”然后三个人就没话了。本来他父俩看王吉合头上缠着绷带,又没人伺候,所以王吉合不说叫他们走,他们也不敢走,但也不知道说啥,只有干坐着。父俩一会儿看看合眼躺着的王吉合,一会儿看看不停往起蹿跳着的煤油灯苗,心里都在盼着王吉合开口说句话,叫他们回家吃饭。老栓父俩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正经吃饭哩,晌午拾了点干柴烤了四个柿子面窝窝,就着一壶凉水每人吃了两个干粮,肚子早就快饿透气了。
五金一进门,老栓马上站起来说:“你来了俺俩就走了啊,吉合,俺们回去吃饭了啊。”王吉合说:“明儿你父俩还替我放驴啊。”老栓说:“沾沾沾,走小栓。”话音未落,人就出去了。
五金提着半洋面布袋面给王吉合看了看,说:“你的面瓮儿哩?我给你栽进去吧?”王吉合看了一眼说:“你咋不多留点儿?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五金说:“我把头箩二箩以后的赖面都留下了,俺们娘们不娇色,啥都能吃。你的面瓮儿哩?”王吉合说:“你先把白面给我提到炕上吧,看老鼠给糟蹋了。”五金说:“沾,你黑夜想吃啥饭啊?”王吉合说:“真想喝一大碗红豆米汤,吃两张软颤颤油漉漉的烙饼。”五金说:“红豆米汤好说,可哪儿有油烙烙饼啊?”王吉合说:“我也没油了,还吃小疙瘩乱鸡蛋吧。”五金说:“要不换换样儿吧,我回去给你擀半篦子绝片儿吧,再弄个葱花香油浇上,孩子们就势儿也解解馋。”王吉合说:“沾。”
五金出去后,王吉合坐起来试了试不太头晕了,下地扶着墙慢慢去圈那边撒了个尿,过来顺便到三屉桌下,把盛白面的空瓦罐提溜到了炕上。砸破了脑袋,气好像也不够用了,王吉合坐在炕上歇了一会儿,然后爬起来抱起洋面布袋,头朝下往瓦罐里栽布袋里的白面。这个瓦罐能盛不到二十斤面,倒满了瓦罐,洋面布袋里还剩大概十来斤白面。王吉合下炕去锅台上拿过来一个瓷面盆,把布袋里剩下的白面全部倒了进去,抖干净袋子扔到炕垛上,稍迟疑了一下,然后从被子下拽出一件长袖褂子,用鞋带儿扎住袖口,拿手把盆子里的白面抓进了两个袖筒里,稳稳竖着靠到了炕垛根儿。
几乎是前后脚,小凤英把一大碗扁食放到炕边,急急忙忙地说:“听说你破了个血窟窿,急死我了,赶紧拿八月十五剩下的腌肉剁了点片子和了点馅儿,借了点白面给你捏了点扁食,你……”话还没说完,咣当一声,五金就提着送饭罐子进来了,见小凤英站在王吉合身边,咯噔一下站住了。小凤英看看五金,再看看王吉合,酸酸地说:“哎哟,原来有人伺候你哪。”说着就往外走,王吉合赶紧爬起来抓起那件装了白面的褂子,迅速裹到一块儿说:“哎,你给我缝缝这件衣裳。”小凤英接过来愣了一下,然后往怀里一抱,咚咚咚走了。
五金愣了半天,才端着饭罐子走过去说:“哎大哥,她咋来了?”低头看见炕边那碗扁食,又问,“她咋来给你送饭了?”王吉合说:“你稀罕啥哩?我是个光棍儿汉,一队谁家的饭你说我没吃过?我管着牲口,你说谁不想给我舔屁眼儿?”五金说:“她可是富农啊,富农家的饭你也吃啊?”王吉合说:“她愿意送就送呗,反正我不吃,你端过去给驴吃了吧。”五金说:“反正我劝你还是少跟这种成分高的人来往,哎大哥,你咋还叫她给你缝衣裳啊?咋不让我给你缝缝洗洗啊?我的针线营生可赖啦?”王吉合说:“那天我见她纳的底子了,做的营生确实不赖。”五金说:“她能做啥我也能做啥,她能给你啥我也能给你啥,哎,你是不是和她……”王吉合生气地说:“你快回去吧,我赶紧吃饭啊。”五金瞪了他一眼,气狠狠地走了。
王吉合坐在炕上,端起饭罐子连稠带稀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夹起一个扁食尝了尝,挺香,便又吃了十来个。歇了一会儿想去方便了,他左手放在胸口上,右手从碗里数了十三个扁食搁到左手里捂着,慢慢走到圈那边,右手把扁食一个个捏到手心里,让他最喜欢的孝顶、大闺女、弓脊等六头驴在他的手心里各舔了两个扁食吃,多给了大闺女一个;大闺女仰起脸冲他啊啊了两声,他摸摸它开始鼓起的肚子说:“怀了几个啊?闺女还是小子啊?”
王吉合一手扶着食槽,一手搅搅槽里的草料,然后转到圈北头,往门口边上的土堆上撒了一泡尿。刚系上裤子,听五金在外间说话,他便走了过去。五金提着空饭罐子说:“脑袋好点儿没有?”王吉合说:“不像早期那么疼了,还是晕。”五金说:“黑夜光你沾不沾?要不我留下陪你吧?”王吉合说:“不不不,不像话。”五金说:“我又不是外人,怕啥?”王吉合从炕上拿起洋面布袋说:“给,一个血窟窿又死不了,你快回去吧,我没事儿。”五金接过袋子说:“紧着撵我走干啥?莫非急着叫我腾地方啊?”王吉合斜了她一眼,脸朝里躺下不言声了。五金站了一会儿,看王吉合不理她,就说:“哎,明儿早还用我给你做饭不?”王吉合不说话。五金拉开门甩下一句话“好像求你哩,好像我可想闻驴粪味儿哩”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