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爪搞投机倒把的事儿,弄不清咋就让大队给知道了。
秃爪是半夜背着半口袋粮食动身的。家里没有表,看月亮的位置,大概是夜里一点左右;月亮是个半圆儿,能麻麻扎扎看见地上的东西,多亏道儿熟,所以也没舍得掏出手电用。顶多半点钟就出村了,又没有在村里耽搁时间,再说正是人静熟睡的时候,谁还会在村里瞎漫游。他不说老婆不说还能有谁知道?他还跟小侉子商量好了,让她天明了去给他请个病假,咋也是天黑了才能赶回来,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就把麸子换回来了。
筹划得这么严密的事情,可还是让人知道了,莫非是走夜道撞上鬼啦?出了村傍上山的地方,有棵五六百年的老柏树,树身三个大人拉着手才能勉强抱住,树上半夜经常冒鬼火,凡看见的人从树下经过,回家一准发烧迷糊好几天。秃爪路过老柏树,没记得看见冒鬼火啊。后来秃爪分析,那天夜里只有两个人可能发现他背着口袋出村了,一个是王吉合,他半夜三更好去场上背草料,另一个就是狼小。
狼小,五十多岁年纪,也是个光棍儿汉,是村里专门看田的。看田的,在当时也是个厉害角色,每天不用下地劳动,任务就是看守禁坡和庄稼,躲在地角、藏在山旮旯或守在进村的道口,专门防盗逮贼,搜筐、搜身,检查口袋里或柴捆里夹没夹带集体的东西,一旦发现,马上没收,如果偷的东西过多,除了没收归公,还得交大队挨批斗。狼小夜里睡不着觉,就爱在村里转悠。都说狼小六亲不认,但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一个是查住你了赶紧给他递根卷烟,他这人嗜烟如命,平时吸不上好烟,如果光你和他没有别人,一根卷烟就能放你一马,如果一下子给他塞半盒烟,他就按几根烟算饶你几回,但这容易养成他毛病,下一回你没有给够他半盒烟,他就生气不高兴,还得狠狠收拾你;二是碰上好看娘们,只要那天顺气高兴,拍拍摸摸你过过干瘾,也就稀里糊涂叫你过去了。不是这两种情况,谁都别想鼓捣半点儿东西回去,包括亲戚朋友,其实包不包括吧,没记得他还有啥亲戚朋友。
秃爪半夜背着口袋出村的事儿,还真是狼小看见并报告给大队主任登科的,但人们倒觉得应该是王吉合发现的,认为狼小没那么勤谨,也没那么革命。这种投机倒把的事儿,大队是不能不管更是不敢不管的,登科吃了早饭,马上召开大队干部会。人们先是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顿,分析了一番,最后登科说:“刚才大伙儿分析得很对,很明显秃爪是背着黑枣去岭下集上换麸子了,很明显秃爪是去搞投机倒把了。皇沟到岭下来回八十里地,赶他回来就到前半夜了,白天咱该干啥干啥,吃了黑夜饭咱开始行动。宝灯,这事儿就靠给你们民兵连了,所有进村的路口都安排上人,有些抄道也不能忽视,必须抓他个现行。另外,三更你去通知三个生产队,以后一律不准让家户拿麸子换队里的玉茭。还有就是注意保密,还有就是看住小阎王和大小侉子,防止他们提前到半路上截住秃爪报信儿。”
那时候根本没有公开集市,岭下集原来是左近有名的,后来就成了地下集市,都是在家户里偷偷交易。在黑市上,一斤黑枣能换半斤麸子,一斤麦子能换二斤半麸子,回来到生产队再拿一斤麸子换八两玉茭,然后拿麸子喂驴。那天黑夜,秃爪背的不是黑枣,而是一小口袋整整五十斤麦子,这五十斤麦子是他平时省俭下来的,自从添了小侉子这张嘴,更是舍不得直接去吃麦子了,五十斤麦子能换一百二十五斤麸子,一百二十五斤麸子能换一百斤玉茭,能翻一番儿。那天也该秃爪倒霉,到了岭下,背着麦子转了十几家,都是一个价,五十斤麦子顶多换一百一十五斤麸子,整整少了十斤麸子。赶谈好装好口袋,就到了后晌,要了碗水就着菜饼子吃了,便拿着扁担挑上两口袋麸子往回走。
王吉合从队长歪歪那里得知秃爪的事儿后,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说,好歹我还是贫协会主任哩,莫非害怕我偷偷给他换驴饲料啊?好像秃爪去搞投机倒把提前跟我商量好了似的,不沾,这事儿我得管,要不非落下嫌疑不可。王吉合早早把驴收回圈,添上草料食料,连黑夜饭也没吃,就锁上门赶着一头驴,提前到那棵老柏树下等着了。
看月亮在天上的位置,大概是夜里十点来钟,老柏树旁边的坡上有了脚步声,王吉合把旱烟袋锅往石头上磕了磕,站起来牵住了驴。等秃爪临近老柏树时,王吉合突然划着火柴,秃爪咯噔一下站住了,惊道:“谁?”王吉合慢慢走过去,装模作样地瞧了瞧秃爪,也惊道:“啊?是你啊秃爪?你这是去干啥了?”秃爪倒问:“哎吉合哥,你黑天半夜在这儿干啥哩?”王吉合说:“后晌把黑鬼给丢了,这不刚找见,黑鬼你个****的真捣乱。秃爪,你这担担挑挑的是干啥哩?”说着就上去摸口袋。
秃爪知道也瞒不过王吉合了,再说以后还得去找他换玉茭驴饲料,便放下担子小声说:“吉合哥,不瞒你说,我今儿去岭下拿麦子换了点麸子,然后还得求你给换成玉茭哩。唉,家里添人进口了,吃不起麦子啊。”
王吉合同情地说:“知道,换成玉茭那还能多吃几嘴哩。”
秃爪说:“吉合哥,你可别给别人说啊,大队知道了非闹我个投机倒把不沾。”
王吉合没接他的话茬,说:“天也不早了,咱往回走吧。我替你担会儿口袋吧?要不让驴给你驮上吧?”
秃爪说:“不用不用,不沉,两布袋也不过一百多斤。”
王吉合在前面赶着驴走,秃爪在后面担着麸子跟着,一路上王吉合没话,全是秃爪在不住劲儿地唠叨。秃爪看王吉合不跟他搭话,心里便发虚,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腿也有些发软,他紧走两步说:“吉合哥,我想歇会儿,腿软得走不动了。”王吉合说:“离家没几步道了,赶紧走吧。”
王吉合的话音刚落,前面路口亮起七八束手电光,把秃爪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民兵连长宝灯指挥着说:“二蛋你们三个把口袋和家伙扛上,力牛你们三个押着秃爪,走,都到大队会计室去。吉合叔,你立了头功了啊。”秃爪扭头说:“王吉合,你原来是去半道堵我哪,你不是说丢了驴去找驴啦?”王吉合说:“我是去找驴了,不是把你丢啦?”秃爪说:“我去岭下换麸子的事儿肯定也是你发现汇报的吧?我好不容易说了个媳妇,看把你都眼气成这样啦。”王吉合说:“谁稀罕你那个鞋底片老婆。”
秃爪不仅被没收了麸子,还在全村群众大会上挨了三次批斗。大队把没收秃爪的麸子又转给了一队,歪歪让王吉合弄到驴圈喂驴。秃爪听说麸子转到了一队驴圈,便趁黑夜去找王吉合求情说好,掏窟窿剜眼睛地把肚里的好话都搜腾完了,就差磕头下跪了,但王吉合就是不吐口,说:“这是大队没收的东西,我敢私自乱动啊?”秃爪带着哭音说:“本来家里就穷没多少粮食,这么一弄,连五十斤麦子也没了,吉合哥,你也知道,光棍儿说个媳妇不容易啊,人家跟上咱不就是为吃口饭啊,这这这,我看那小侉子快跑了。”王吉合说:“这怨不着别人,如今到处都在打击投机倒把,谁叫你往枪口上撞哩。”秃爪说:“唉,这不是没办法啊。吉合哥,你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玉茭换不成也就算了,麸子我也得有的吃啊,掺点儿黏杆儿面也能凑合着吃啊。”王吉合说:“别****叽歪了,我不能办犯错误的事儿。”秃爪说:“要不这样吧,我每天来驴圈帮你铡草、垫圈,你就当我是个老化子,给半碗饭吃就沾。”
王吉合没说沾也没说不沾,秃爪就理解成沾,于是便瞅夹眼儿到驴圈干活儿,不是担土垫圈,就是往牲口缸里担水,后晌从地里回来,还叫上小侉子到驴圈场上铡草。这么干了一个月后,王吉合动了恻隐之心,趁黑夜分两回叫秃爪从驴饲料中弄走了三四十斤玉茭和二三十斤麸子。狼小碰见过一回,秃爪说是从小阎王家借了点粮食,并递上一根皱巴巴的卷烟,狼小也就没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