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敏下乡住在大队妇女主任巧秀家。巧秀家三面房子,她父母住东屋,她哥住西屋,上房又大又干净,她和方敏就住上房。巧秀比方敏大四岁,还没找到婆家,原因是她娘俩的意见总是弄不到一块儿,挑来挑去最后把自己剩下了,其实她清楚娘的心思,娘是想让她给哥换媳妇,可她老是别扭着不愿意。方敏也反对巧秀娘这么做,换亲这词儿太难听了,容易让人想起拿萝卜换菜根,再说全村也就有两家是这种情况,一个三十多了,一个四十一二了,刚死了媳妇,哪个配巧秀都不合适。巧秀说,管他哩,找不下咱就打光棍儿;方敏说,你也别只把眼光放在本村,等我给你问问别村的小伙子吧;巧秀说,算了吧,我咋也就这样了,你可千万别错过好机会,千万别弄成我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了。
方敏生就一副大骨架,长胳臂长腿宽肩膀,个子不低,走起路来有些左右晃悠,脸上有许多小麻点儿,五官长得倒挺大方,肤色不是太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得大个七八岁。公社里除了几个临时工,没有适合她的年轻人,亲戚朋友给她介绍过几个对象,有当兵的,有当教员的,还有当工人的,但都没有谈成。巧秀说,你的条件好,非农业户口,又是公社干部,不愁找个好对象,只是缘分还不到,说不定哪天就有人八抬大轿呜里哇啦把你娶走了。
八抬大轿没看见,方敏倒是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先是寄到公社的,收发室知道方敏在皇沟下乡,于是又托人捎到皇沟转给了她。这是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信封上只有收信地址和收信人,但没有寄信地址,只写了“内详”两个字,后面还画了个心。方敏捏捏信封,很厚,看看信封上的字,既工整又漂亮,从笔锋上完全可以断定,这绝对出自一个男人之手,这个人是谁呢?跟她有过书信来往的男人中,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刚柔相济的字。这信封里面会是些什么内容呢?她想试试自己的好奇心,入团积极分子汇报思想?她曾经收到过这类信件;老同学有事来信求助?可能是生活上有难处了,电话不好打,到公社找她又不好意思,所以只好写信说了;青年们向自己反映问题?有可能,团委是青年之家,有什么想法向组织诉说也很正常;求爱?她不愿把这个内容作为自己猜测的一个选项,她不想把宝押在这个上面,她甚至想把这个内容当作意料之外来处理,但她还是禁不住往这方面去想,可她又实在想不出世界上到底谁会这样向她求爱。
方敏终于要下决心拆开信封,揭开这个谜底。她数了数,一共五页,她先看了看最后一页,写信人竟然是王学农。她当然知道王学农就是夜生,但她并没有首先把他往岔道上想,她想夜生可能是有些话不便明说,变成文字向工作员汇报更能表达明白自己的意思,她还真希望从信里能看到一些皇沟的真实情况,她翻到第一页:
小方同志: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你是好同志,是无产阶级**********的誓死保卫者。
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窈窕的身材,姣好的容颜,悦耳的声音,常常使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要远远看见你,或者远远听到你的声音,我便心旌荡漾,心潮澎湃,心绪难平,我常常暗暗地想,如果和你结为革命伴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
漂亮的字体,优美的语言,既有革命思想又有革命感情,方敏有些陶醉了。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夜生,单凭这几行文字,她也会喜欢上这个人了,因为这样水平的文字背后应该是个白马王子;尽管夜生不是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可就凭这几行字,也改变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方敏还想继续陶醉下去,但接下来的三页多字,全是在讲《西厢记》里张生和崔莺莺偷情的故事,引了好几大段曲牌词句,看得她脸红心跳,云山雾罩,越看越觉得这个夜生不地道,他这纯粹是在拿“四旧”毒害革命青年,是在耍流氓,是在想搞男女作风问题。
正在方敏气愤难忍的时候,巧秀回来了,问她咋了,谁欺负你了?方敏把那封信递给巧秀。巧秀接过那封信,毛毛糙糙地瞭了一遍,瞪着眼睛说:“王学农?就是那个夜生吧?他竟然敢给你写情书?他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方敏流着泪说:“他连癞蛤蟆都不是,他是个流氓,你没看见最后那句话吗?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与你同枕共眠。谁是他的情人?谁想跟他睡觉?”巧秀拿起炕上的笤帚,使劲儿往墙上一扔,气呼呼地说:“他这是调戏妇女,侮辱公社革命干部,走,咱去大队告他。”方敏说:“哼,登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他瞅见女人们时候的眼神儿,不是盯着胸脯就是盯着屁股,吓得我都不敢去他家吃派饭了。”巧秀说:“那咋办?总不能吃这哑巴亏吧?”方敏说:“张扬出去,他不丢人我还丢人呢,我回公社申请换个下乡的地方。”巧秀说:“夜生竟敢欺负公社干部,你能忍我还咽不下这口气哩。”方敏说:“算了吧巧秀,这种事儿弄出去往往两败俱伤,而且最受伤害的还是自己,他是苍蝇不假,可咱成了有缝儿的蛋,咱更丢人。”巧秀张了张嘴没言声儿。
巧秀终究咽不下这口气,还是去大队汇报了。登科听了便说:“现在提倡男女自由乱(恋)爱,给女的写封信很正常,这没办法批评人家夜生啊。”巧秀说:“他哪是谈恋爱,他是调戏妇女耍流氓,你看看信就知道了。”登科说:“把信给我看看。”巧秀说:“信在方敏手里,人家不叫别人看。”登科说:“你这闺女啊,人家方敏都不愿声张,你给人家乱说啥哩,整个是添乱。”巧秀说:“只悄悄跟你说了,我又没乱说。”登科说:“你的嘴得把住门啊,咱不为夜生但必须为方敏考虑,人家还没对象哩,你别管了,等我找方敏谈谈。”巧秀着急地说:“你千万别找方敏谈啊,要不方敏又该怨我漏嘴了。”
巧秀担心万一主任真找方敏谈话,再加上方敏说过登科也不正经,害怕她去了吃亏,所以干脆提前向她交代了自己漏嘴的事儿。方敏听了并没有发脾气,而是说:“知道你是好意,可一旦挑明了这事儿,我真的就没法再在皇沟待下去了。”巧秀说:“这又不怨你,你怕啥?”方敏说:“话是这么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尽管他是泼粪的,可粪泼到了我身上,把我给弄脏了,你说我还怎么见人?”巧秀不好意思地说:“嗨,都怨我嘴不严。”方敏说:“还是我自己首先没沉住气。”巧秀说:“你千万别去登科这种人的家里。”方敏说:“你说登科要找我谈话?我是公社干部,他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话?我才不去他家呢。巧秀,按理说有人追求自己应该高兴,可我很生气,夜生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好歹我也是个公社干部,第一封信他就想跟我同枕共眠,我有那么疯吗?我像个破鞋吗?这种德行的人有什么资格当老师?他教着那么多女学生,我简直觉得是狼看羊。”巧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主任很护犊子,好人主义,谁都不愿得罪,想拿掉夜生的老师工作,还得靠贫协会,只能找王吉合。”方敏没表态。
巧秀借着方敏的话音,把夜生的事给王吉合说了。王吉合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这阵子老有人向贫协会反映夜生这****的,说他剥削学生每天给他家拾柴、抬水、垫圈,还剥削女同学给他洗衣裳洗袜子洗裤衩,真不要逼脸,现在又加了一条调戏公社女干部,好啊好啊,他一边批判资产阶级路线,一边干起了地主富农分子的事儿,这种人还有脸当老师啊?我们贫下中农绝不答应。”
时间不长,夜生就被大队打发去修水利了,方敏也申请去了别的村。方敏走后,皇沟好长时间没有工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