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皇沟村来了两个解放军,到大队见了主任登科先敬礼,其中一个大个子递上介绍信说:“我姓胡,是副班长,这个是战士。我们计划在贵大队拉练一个月,希望贵大队给予配合并提供方便。”登科说:“没问题,要我们配合啥东西哩胡班长?”大个子说:“我是胡副班长。王主任,只需要你们给提供一个做饭的地方和战士们睡觉的地方,别的不用。”登科说:“我让大队会计三更领着你们到户里转转,看好哪儿你们就占哪儿。”
乘晌午家里都有人在,三更领着胡副班长转了一圈。人们不知道解放军来干啥了,以为又出了啥大事儿,挨家挨户往出搜特务哩,吓得大气小气不敢出,后来听说是解放军拉练号房子,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胡副班长看好了两处,一处是村口上银楼家,这里离道近,进出方便,而且有盘大灶有口大柴锅,但住不下人;另一处是小凤英家,她家有三个空房子三盘大炕,睡一个班十个人绰绰有余,可没有大锅大灶。
情况汇报到大队,登科很严肃地说:“人民子弟兵咋能到富农阶级家吃住哩?这可是个阶级路线问题,绝对不能到王大门家。银楼家尽管不是地主富农,可他家是上中农,你们就不能换到贫下中农家里啊?”
三更说:“俺家是贫农,可他们嫌俺家人多、地方窄憋,出入也不方便。”
胡副班长说:“部队拉练是有规定的,第一必须出入方便,时刻做好战斗准备;第二必须住在一起,步调一致听指挥;第三家里不能有小孩和学生,不能互相影响。”
登科说:“我是怕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拉拢腐蚀解放军同志。”
胡副班长说:“还有别的合适地方吗?”
登科说:“为了解放军战士的安全,你们还是到一队驴圈吧。”
胡副班长说:“啊?叫我们到驴圈吃住?”
登科说:“别误会别误会,我们生产队的驴圈不是光喂牲口的地方,是个公共集体场所,开会啊记工啊都在那儿。一队饲养员王吉合是俺们村的红保管、红色饲养员,革命觉悟高,我们在圈外边给你们搭个厨房,支口大锅,场边上有个三间大的库房,给你们腾倒腾倒,再给你们垫上干草打个通铺,这不更好啊?现在我领着你们去看看,不合适再想办法,沾吧?”
四个人来到一队驴圈场,场上到处是一堆堆一溜溜的驴粪。胡副班长爬到库房窗户上看了看说,在这屋里睡觉还可以,但在外边做饭太不卫生了;三更也说,每天驴就在场上打滚儿闹腾,稍不注意,驴嘴就入到锅里了;登科说,那吃饭咋办?胡副班长说,你们不愿意叫我们去富农家,那我们就到那个上中农叫什么银楼家做饭吧?登科说,由你们吧,不过不要被他们腐蚀坏了啊。
正说着话,王吉合走过来问:“哎,你们在这儿指手画脚干啥哩?”
登科说:“解放军来咱村拉练号房子哩。”
王吉合说:“咋号到驴圈来了?”
三更说:“看好你们队这个库房了。”
王吉合说:“当兵的每天又是排队喊号,又是跑步练操,把我的驴吓着了吓惊了咋办?”
胡副班长问登科:“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登科说:“这就是刚才我给你说的皇沟大队红保管、红饲养员王吉合同志。”
胡副班长一听马上立正,给王吉合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说:“我们是来向您学习的,请您多多批评教育。”
这一个军礼,先是让王吉合一愣,接着扫光了他脸上的异样和恼怒,他不好意思地说:“嗨,我有啥好学的,都是党和毛主席培养的结果。欢迎解放军来俺村,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吱声儿。”
胡副班长又是一个立正、敬礼,那个战士也赶紧立正、敬礼,两个人齐声说:“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登科当过兵,马上举手还礼,说:“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三更和王吉合看见支书敬礼,便手忙脚乱地跟着瞎比画,嘴里也是学习、致敬,把两个当兵的脸都憋红了也没敢笑出来。
过了两天,一个班的解放军排着队、喊着号,住进了皇沟村。一个月里,皇沟的上空一直飘荡着练操的跑步声、喊号声和唱歌声,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饭菜香味儿,这香味儿比自己家过年时锅里的香味儿还香,或者说,这香味儿在皇沟根本就没有过,——雪白透亮的大米,浮着厚厚一层油的肉菜,特别是晌午那顿饭,炊事员一掀锅盖,多半个村都能闻到香味儿,整个村都在流口水。但当兵的显得很抠,除了给房东银楼盛个一碗半碗尝尝外,即使剩下了也不给别人吃,火焰新鲜的大米、馒头和肉菜都喂了房东家的猪,银楼偷偷到泔水瓮里捞过剩饭吃,当兵的看见了便狠狠地训过他。村里有两个没奈何的老光棍儿,拿着碗坐在银楼家门口,想等解放军给碗吃剩的大米肉菜尝尝,但每次都被炊事员轰得远远的。
村里人包括主任登科在内,都不理解解放军剩下的饭菜为啥宁可喂猪也不给老百姓吃。有次军民联谊,登科提出了这个问题,王班长看看胡副班长,胡副班长站起来说:“艰苦奋斗,勤俭节约,是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我们每天每顿饭都是定人定量,宁可少做绝不多做,宁可不够吃也绝不浪费,炊事员杜征兵,是不是这样?”炊事员杜征兵站起来说:“是,不信可以问问王银楼。”
从此,皇沟人有些不待见这伙当兵的人了,见了面连话也不说了。王班长和胡副班长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依然按计划拉练,早起练操,前晌集中在驴圈库房学习,后晌轮流着到三个生产队参加劳动,黑夜唱歌赛歌。夜生还邀请王班长给学生们上过一节课,邀请胡副班长教过学生们两首歌,一首是《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提篮小卖”,一首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胡副班长是武汉人,声音很侉,声调很滑,听着很想笑,学生们连笑带唱,煞是热闹。
等解放军走了以后,人们问银楼,当兵的到底剩不剩饭菜?喂没喂猪?银楼说:“咋没剩?咋没喂?每顿都剩,白花花的大米,白乎乎的馍馍,油乎乎的肉菜,半盆半盆都倒泔水瓮里了,心疼死我了,我偷偷捞着吃还挨训,看那个炊事员的凶样,不听真还挨打哩,这伙儿败家子儿。”
王吉合可能是因为受了三个军礼,所以他挺待见这伙儿当兵的。按点吹号起炕练操,稍息、立正、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多整齐的脚步啊,他发现他的驴也在随着这喊号声原地踏步哩,连解放军唱歌的时候,牲口也在支棱着耳朵听哩。驴圈场猛乎乎没了这喊号声和歌声,王吉合还受不了哩,他觉得夜里不像当兵在的时候亮堂了,没有了动静,天似乎不仅黑得早,而且黑的时间长,黑的颜色更重了。他不爱听人们对解放军咸老婆淡舌头的话,他觉得人们就是眼气人家当兵的好饭,是吃嘴,是想占人家的便宜,全村几百口人都想吃人家的大米肉菜,一个给都得给,顾上给谁了,还得落下个吃残茶剩饭的赖名声,人家就不如干脆把剩饭给猪吃了省事儿。
第三个军礼,是在解放军临走时,王班长和胡副班长一起给他敬的,他当时仍然有些不知所措,等二位正副班长跟他握手时,他才激动地说:“以后还来啊。”心里这份激动,一直到解放军排着队喊着号走远了看不见了,这才安定了下来。
把解放军送到村口的,只有王吉合和银楼两个房东,连大队革委会主任王登科都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