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在学校当上老师后,立马把名字又改成王宏文,而且把“王宏文”三个字拿毛笔写到了草帽上。人们都议论他这么改名字是犯讳犯上,有野心,想篡党夺权。夜生说,音同字不同,我这是崇拜英雄,理想远大。王吉合找到学校跟夜生理论,说,你这跟我给驴改名儿有啥区别?你这是诬蔑中央领导;夜生说,驴能跟我比啊,好歹我也是个人,你这么比更反动;王吉合说,你别觉得自己肚里都是墨水儿,我看你的肚子里全是屎和屁,张开嘴就知道你放啥屁,撅起尾巴就知道你拉啥屎,你别忘了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你不服气,我就组织贫协会把你这个不合格老师给罢免了。夜生看看王吉合,气得直咽唾沫,但不敢顶嘴言声儿了。
第二天,夜生把王宏文的名字改成了王学农,他就是不想叫爹娘给起的名儿,夜生,野生,夜壶,这不是人叫的名字。他娘酸枣也不待见他这样改名字,骂他忘本了,改来改去连亲娘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谁了,叫他干脆把姓也改了算了,去跟着王吉合的驴姓得了。夜生说,你们懂什么?这叫跟形势、赶潮流,你们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躲在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皇沟太土太落后啦。学生们倒挺喜欢夜生,因为这个不知道到底叫文革、无产还是叫宏文、学农的王夜生老师,不仅会一般的《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的唱法,还会另一种唱法,还会许多语录歌,还会跳语录歌舞,大人们听着看着直打战,孩子们唱着跳着很开心。校长文奎跟夜生说,你不能光领着孩子们干这个,多少也得教点正经东西啊;夜生说,校长你这话可反动啊,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才是正经东西呢;校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夜生说,你的名字也应该改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叫文奎,咱村全是这类名字,庭庭、秃秃、拉拉、秀秀、荣荣、堂堂、毛毛、宽宽、路路等等等等,既俗又不先进,我让给你一个名字,你就叫文革吧?校长说,我才不赶那时兴哩,文奎这名儿咋了?你改成王宏文就是国家副主席啊?做梦娶媳妇自哄自哩,有能耐你去把王吉合的名字给改了;夜生说,你以为我不敢啊,大字报我都敢给他贴,给他改个名字怎么了?我还想把皇沟这两个字改了呢,皇是皇帝,皇沟就是皇帝沟,纯粹是封建迷信,应该叫向阳大队,王吉合就叫王向阳吧。
人们常说,家里如果经常没人住,神神鬼鬼就住进去了。王吉合打开家里的大门,院子里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杂草,冷清得身上直发凉,每迈一步,都觉得地上的蒿草在伸手抓他的裤脚;打开屋门,一股潮湿的凉气袭来,地上、柜上和炕上落满了屋顶苫板里的土和房梁被虫蛀的碎末,到处都是蜘蛛罗网,想象得出在没人的时候,家里是多么热闹乱道啊。王吉合咳嗽两声,走到墙角错开大瓮,拿瓢挖了多半口袋玉茭,提溜到屋外锁上门;王吉合把口袋往肩上一扔,故意踩着院子里长高的蒿草,走到大门口扭头一看,刚踩倒的草又晃晃悠悠地往起挺身,好像家里真的有许多幽灵。门楼上的瓦顶长上了蒿草和娃娃穗儿,门口地上的石头缝儿里也冒出了绿茵茵的草,门和门框、门和门之间也不那么严实了,他把左边那扇门往起提了提,才挂上钌铞锁住了门。
王吉合背着口袋在街上走着,正好和夜生碰了个迎死头。夜生叫了一声“吉合叔”,王吉合似乎没听见,只顾扎着脑袋往前走;夜生又叫了一声“吉合叔”,王吉合这才停下脚步,扭回头说:“王宏文啊,叫我有事儿啊?”夜生还没张口,心里就有些发怵,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事儿,我现现现在不不不叫王宏文了,我又改改改成了王学农了,我想……”王吉合说:“你又想改啥名儿啊?你叫住我是不是想把我的名字也改改啊?”夜生说:“是,没有没有没有,……吉合叔你还背着东西呢,你走吧,我也走啦。”后来跟校长文奎提起这事儿,夜生说,王吉合是不是属蛇的呢?他身上好像长着瘆人毛;校长文奎说,不是他长着瘆人毛,而是你底儿软,人家王吉合大公无私,他自然谁都不怕,可别人谁都草鸡他。
王吉合走到庙上(老母庙里的塑像早已砸掉,庙口也用石头封住了,但庙上的地名没变),队长歪歪正担着一担水顺着一溜台阶往上走,抬头看见王吉合背着口袋,便紧走几步,大声喊道:“吉合叔,背着粮食去碾面啊?”王吉合把口袋换换肩,说:“我又没聋,呐喊鸡巴啥哩。”歪歪也把担子换换肩,放低声音说:“噢,你背着粮食去哪啊?”王吉合说:“你大声说吧怕鸡巴啥哩?”歪歪说:“你不是不叫我呐喊啊?你这是去干啥啊?”王吉合边走边说:“干啥,你说干啥?喂驴。”
队长歪歪瞅着王吉合远去的背影,纳闷道,又吃差啥药了?他把水担回家倒到瓮里,扔了担子,就去大队会计室向登科汇报了这个情况。
登科猛地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拍,站起来说,“啥?王吉合背着半口袋粮食?好大的胆子,大清白天竟敢从驴圈往回鼓捣驴饲料,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歪歪知道主任理解错了,急着插话就是插不进去,等支书说到一个段落,便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王吉合不是从驴圈往自己家里背粮食,而是王吉合从自己家里往驴圈背粮食,他还倔了我一句,说背粮食去喂驴。”
登科坐下说:“吓死我了,你这个歪歪啊,说话肚里半截儿嘴里半截儿,吓了我一跳。我思想王吉合也不会办这事儿。唉,歪歪你看看,人和人的觉悟就是不一样,别人都是头钻屁股拱从公家往自己家鼓捣东西,可人家王吉合却是从自己家里往公家贡献粮食,天上地下啊。这典型事儿我得马上给公社反映反映,这是咱皇沟大队的光荣啊。”
歪歪说:“登科叔,这可是我发现的先进典型啊。”
登科说:“有你们一队一份功劳。”
王吉合可没有主任和队长那样邀功当先进的心思,他是在心疼给了小凤英那几十斤粮食。那天夜里,王吉合背着口袋往一队麦场走时,半道上就打算赖账不给小凤英了,但又怕她着急了乱咬,只好很不情愿地把粮食藏到了麦秸垛下,而且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把玉茭装到衣袋儿带回驴圈。从麦场回来,王吉合赶明也没睡着,不住劲儿地去给牲口填草料,只怕他的驴受屈。白天到山上放驴,也是早去晚归,尽量叫牲口多吃几嘴草。尽管这样,他还总感觉因为给了小凤英几十斤饲料,驴因此都瘦了,而且越看越瘦,越想越觉得瘦,最后他还是决定把自己家的粮食弄来抵顶小凤英拿走的驴饲料。
王吉合把自己家那半口袋玉茭倒进大瓮,用圆石板盖上,然后错开旁边那个大瓮,从里边抓了一把盐黑豆吃着。牲口全凭吃黑豆才壮实哩,王吉合琢磨自己轻易不头疼感冒,肯定也是断不住嚼些黑豆饲料的原因;他点上旱烟袋,喷出的烟雾里扭动着一个女人肥肥的屁股,这个女人转过了身,山包一般的大奶在他眼前颠簸着,山包突然崩裂,流出了黄凌凌的玉茭……王吉合扑棱一下脑袋,按了两下裤裆,站起来抖抖腿,往驴圈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