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每个村都有下乡干部,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村里人叫他们工作员。工作员吃的是派饭,而且吃饭给钱和粮票,每天八两粮票四毛钱。派饭每家每户轮着走,一户一天管三顿饭。不管有没有职务、职务高低,工作员在老百姓心中都是领导,都是官儿,非常尊重,拿管饭很当回事,尽是拣自己家最好的东西给工作员做,而且起码保证三顿饭中有一顿是白面,实在没了白面也得想法去别人家借来。白面是单独做给工作员吃的,做好了白面面条或馒头烙饼狗舌头,先端到桌上,女主人站在一旁看着工作员吃,工作员说“你们也吃吧”,女主人嘴上说“啊,吃吃吃”,但并不动弹,只是陪着工作员唠些闲话;等工作员吃好了走了,这才轮着自家人沾一点锅里的白面味儿,剩下的白面干粮还得留到下一顿给工作员吃哩,顶多看孩子们实在没奈何得口水止不住了,才勉强给半拉馒头饼子吃两口。
派到皇沟的工作员是公社团委书记,女的,叫方敏。这个月,方敏在一队参加劳动,在哪个生产队劳动就在哪个生产队吃派饭。一队给工作员派饭,是挨门挨户推着往下走的。按这个顺序,再过三天就轮着小凤英家了。小凤英掀开大瓮小瓮和瓦罐看了一遍,只剩下十来斤小米和二三十斤玉茭面,白面早就没有了;再有一个多月才麦收,这段时间里只能吃糠咽菜了。想起大后天就要管工作员的饭,小凤英便有些心慌,翻箱倒柜又折腾了一遍,这哪里是找粮食,分明是急昏了头。
王吉合黑夜做了半锅糜。糜在农村算是改善饭,就是在水里放进小米、红豆、山药片、菜根片、北瓜熬成的稠乎乎的干饭,就着咸菜或酸菜吃。王吉合吃了两大碗糜,打了几个饱嗝,吸了两袋旱烟,然后拿铁瓢从大瓮里挖了一簸箕玉茭,端起来穿过过门,到了驴圈这边。保险灯光下,驴们在低头嚼草,听见脚步声,立马抬头朝王吉合看过来,欢快地打着喷鼻,摇响笼头;王吉合笑着骂道,狗日的们,饿啦?想吃粮饲料啦?老子这就给你们撒料啊。王吉合端着簸箕顺槽往过撒料,边撒边和驴说话,——黑鬼,又耍操蛋了没有?再操蛋我打你;弓脊,这阵子没人打你吧?如果有人打你了告诉我,看老子咋收拾他们;孝顶,你这领头驴不赖,多给你几把料,继续好好干啊;刁鬼,看你长得跟你家那个王大门一样,又刁又懒,小心我收拾你啊;哎,还是俺大闺女听话,又老实又能干,也多给你几把料;……撒完了料,王吉合拿起扫帚把过道抹拉了一遍,又往草料不多的槽里添了些料,然后拍拍身上的土,向过门处走去。
没想到过门处站着一个人,一撩门帘,把王吉合吓了一跳。见是小凤英,王吉合不高兴地说,咋是你?深更半夜你来干啥?小凤英红着脸说,想你了;王吉合歪着脑袋说,你想我?拉鸡巴倒吧,你这草驴,是不是咸盐舔完啦?小凤英低了头思磨了半天才说,不是,粮断顿儿了;王吉合硬生生地说,断顿儿了好,也该叫你的逼嘴歇两天了;小凤英说,还有,还有就是大后天轮着俺家管工作员饭了;王吉合说,你家管饭,与我有鸡巴啥关系。小凤英听他的话呛人,就撇开粮食说了几句话滋阴壮阳的话。王吉合吃了这话已经感受了它的药用,却拿出无效退款的劲头,把丝瓜脖子拧得紧紧的。
小凤英见他没反应,就把上衣嗖地掀了上去,腰里掖着的布袋掉到了地上;这时屋里已经点上灯,那白晃晃的肚皮和山包一般的奶子照得王吉合的头都晕了,身上冷一样地颤动,禁不住问道:“那那那咋办?”小凤英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这回一下一把吧?”王吉合问:“啥东西?”小凤英说:“麦子吧?”王吉合说:“驴圈哪有麦子?”小凤英说:“那就玉茭吧。”说着弯腰把地上的布袋拾起来扔到大瓮上。
王吉合怔了好半天,然后把门插上,爬到炕上抽了那条破褥子,小凤英跟着他往圈那边儿走。驴圈南墙有半间石窑洞,平时堆些柴草。王吉合在前面把挡道儿的驴拨开,两人摸到窑洞里铺开褥子就开始摸索着褪裤子,……
事后,王吉合问:“多少?”小凤英说:“就算八百把吧。”王吉合说:“狗屁,是五百三十一下。”小凤英说:“你也在数着数啊?吉合你这人,咋儿老往少里说,那东西不说话你就赖账啊?别觉得你弄个有零有整的数儿就是真的了,我更是有零有整,八百五十六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我在下边儿啥也没觉着,连个数儿还能弄差了?”王吉合嘴铁得很,说:“五百三十一下就是五百三十一,长了个那逼东西就想诈粮啊,往多里说顶多五百五十下。”小凤英说:“这你也和我讨价还价啊?”王吉合说:“废鸡巴话,费了我的劲儿,费了公家的粮食,你倒是在下面挺舒服。”
小凤英耷拉着脑袋不言声了。王吉合怕拖久了让人撞见,口气软了一些说:“五百把,大点儿把,抓实在些你看沾不沾?不是没地儿下雨才不跟你扇这风哩。差不多就沾了,多给你一把牲口就少吃一把哩。”小凤英急了,带着哭声说:“在上面儿你只嫌不解气下来了就嫌多,俺们不是过不去,也不来耍这不值钱儿。就是石头也该蹭出个疤来了,算了,由你去吧。”王吉合也不说什么了,要过小凤英的口袋,数着数往袋里一把一把地抓粮食,多数了五把少抓了两把,用麻绳儿捆好口儿,然后对小凤英说:“我把粮食藏到一队场草垛里,明儿打个早儿去弄走吧。”
小凤英刚要开门,又转过身说,你吃了啥饭啊味儿这么好闻?王吉合说,糜,你想吃啊?小凤英说,让你折腾饿了。王吉合没说话,掀开锅盖,拿勺挖了满满一大碗递给小凤英,小凤英也没推让,接过碗匆匆出门走了。
小凤英的妹妹凤荣也嫁到了皇沟,住在村东头。小凤英抽空去找凤荣商量管工作员饭的事,凤荣说,你家没白面就叫工作员来俺家吃吧;小凤英说,咱又不是一个队,再说你姐也不愿意落个管不起饭的穷名儿,你还是借给我二斤白面吧,等麦子下来了再还你;凤荣说,咱亲姊热妹的还说啥借字儿?说着便拿秤称了二斤白面倒到葫芦瓢里递给姐姐,小凤英接过来说,麦子下来了就还你啊;凤荣点点头说,你先拿去吃吧。
工作员方敏是从午饭开始到小凤英家吃第一顿派饭的。小凤英原打算擀面条,可觉得面条太费面,不如做成发面的卷子或狗舌头吃起来省。狗舌头饼就是像狗舌头一样的发面饼。可不,同样一斤白面,如果做成面条或烙饼,在那没有油水的年代,别说男人们了,就是妇女们也能吃个差不多完了,但做成发面的卷子或狗舌头就大不一样了,暄暄腾腾的,一般饭量的人一顿是吃不完五六个卷子或狗舌头的。琢磨来琢磨去,小凤英还是选择了做成发面的干粮,提前一天放上酵母和好面慢慢饧着,留下三四两面做薄面,就等第二天傍午时烙狗舌头饼了。接下来开始发愁做点啥菜,不管多少好赖总得有点菜就着吃啊,不能叫人家工作员干啃狗舌头饼吧,但这个季节还没有新鲜蔬菜,只有些干白萝卜片、红萝卜片和菜根片,可以炒着吃的也就是白萝卜片了和酸菜了;唉,油也剩下一点点了,还是大麻籽油,这种油炒菜呛鼻子,吃了还头晕,可有啥办法哩。就这还轻易舍不得用大麻籽油炒东西哩,平时炒点酸菜,不是用光头大麻籽就是用核桃仁油油锅,有个响声儿、有点儿香味儿就不赖了。
赶晌午收了工,王大门把工作员方敏领到家里时,小凤英已经提前回来熬好了绿豆米汤,烙好了狗舌头饼,炒好了白萝卜片菜,而且端到了小方桌上。方敏坐在小板凳上,拿起筷子说,都吃吧,一块儿吃吧;小凤英说,你先吃你先吃,做的不好凑合着吃啊。方敏吃了几口说,大姐你做的饭真好吃,米粥都熬出米油儿来了,狗舌头烙得软颤颤的,白片子炒得也很香,用啥油炒的呢?小凤英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哎呀,是大麻籽油;方敏说,你炒的没有呛味儿,很香。小凤英说,香就好,好吃就好,多吃点啊;方敏说,都夸你人长得精干营生儿干得利索,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成分太高了,要不,当个大队妇女主任准能行;小凤英说,可不沾可不沾,咱就是个家庭妇女,哎,方书记,该找对象了吧?方敏笑着说,我才二十岁,早呢,哎大姐,你给找一个吧?小凤英也笑着说,你是金凤凰,农村哪有适合你的梧桐树啊,你也知道刚回来的王夜生,尽管是个中专生,哪里配得上你啊。方敏转了话题说,这顿饭吃得很舒服,晚上就不要专门给我打整着做了,你们吃啥我吃啥,现在每家的生活情况我都清楚;小凤英说,唉,下乡也不容易,你这么小岁数就离开爹娘了,打整你们吃好了吃饱了才不想家哩;方敏说,晚上就不用去叫我了,下了工我就自己过来了。
尽管这么说,小凤英黑夜还是着心做了饭,干粮没变,但给方敏单独做了一碗面片儿汤,汤里濋了山葱花码儿,别看简单,也是满屋子香味儿哩,让方敏又夸了小凤英半宿。第二天早起,小凤英给方敏做的是稀罕儿饭,闲饭锅里放了两合面棋子疙瘩,又濋了半勺山葱花码儿,方敏吃了满满两小碗,临走时在桌上留下了钱和粮票,小凤英拿起来跟方敏推扯了半天,最后还是留下了。小凤英把方敏送到门口说,以后身上有个病痛儿不对适哩时候,别管是不是俺家管饭你就过来,我给你做好吃的啊。方敏没说话,把她轻轻推到门里,然后向她摆了摆手,扭头走了。小凤英愣了一会儿,用手拍了一下胯骨说,跟人家公社干部套啥近乎,忘了你自己是啥阶级成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