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罗丁从操场旁边的小桥上走过的时候看到桥下的石阶上有一个洗衣服的姑娘。她刚好洗完了衣服端起脸盆从石阶上转身站了起来。蓦地,罗丁看出她是祝奇的姐姐祝平。他心里一惊,紧走了两步,想趁她来不及看到自己的时候从桥上走过去。可是那姑娘转身转得快了一点,刚好和走在桥当中的罗丁打了个照面。
罗丁发现自己看错了。她不是祝平,或者顶多只能说她是许多年前把一条红绸巾披在祝奇头上的那个祝平。罗丁是在自己的目光和祝奇相对着的时候发现自己犯下了这么一个可笑的错误的。几年不见,祝奇如出水芙蓉一般地长成了一个漂亮绝顶的大姑娘。
是祝奇的那道眼神帮助罗丁把祝奇与许多年前的祝平给区别了出来。那是一种比DNA鉴定更加灵验的东西。可以想象眼前的这个局面比刚才认为是祝平的那个局面对罗丁来说不知要糟糕多少倍了。可是幸运的是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不,应该说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发生……罗丁迅速地走下了小桥,祝奇也随即拐到了另外一条路上去。
事后罗丁很满意自己在突发事件面前的应变能力,一切都被他控制在自己的理智所能容许的范围之内。尤其令他觉得满意的是他比祝奇要早一点移开自己的目光。也许这只是一种错觉,也许这只是一种自尊心在暗地作祟。可罗丁的的确确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自己早了一步,至少早了有零点零零零几秒。那抢先的一步被他认为是一种胜利,同时也是一种向对方发出的讯号,表明是他首先确定了两个人之间虽然久别重逢却又形同路人的这种新关系。和许多年前他们上中学时在教室门口匆匆相碰的情景不同,那只是一种处于青春期的少年的十分自然的生理现象,可是这一回却是人为的,充满了被罗丁自以为是的沾沾自喜。实际上年轻的罗丁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那被他抢先了零点零零零几秒的一步和自己过去在课堂上招架不住而低下头来一样是一种逃遁的行为。
这匆匆的一瞥留给了罗丁许许多多的想象。现实愈是把他和祝奇隔开,留给他想象的空间反而变得愈加广阔。这一刻,他的想象停留在自己的目光匆匆移去之后被遗留在一旁的祝奇的目光会是怎么个样子这一点上。这并不意味着罗丁的心里还存着什么奢望。相反地,那不过是人在自己不得不放弃的东西上面尽量想留下一些痕迹的无可奈何的心理。这种心理往往具有自欺欺人的一面,不过用来让自己从一种沉痛的重压之下解脱出来倒很管用。
只是他怎么也无法把关于那不属于他的另一半的想象具体化。那是他怎么也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同时那也是最有意思的部分。其余的都已经消却不存在了,尤其是属于他的那一半。可是那另一半呢,那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祝奇,她还会有着一些什么呢?
第二天,罗丁又从那座小桥上走过去。他又看到了蹲在桥下的石阶上洗衣的祝奇。他同样地和祝奇的目光有了很偶然的相遇,而且同样地他的目光比祝奇抢先一步往一旁移去,抢先了零点零零零几秒……而且现在他变得聪明起来了。他不急于去弄清原来他想弄清的,他把那些东西给含糊着,从而得以让自己接下来又是许多次地从那小桥上走过,又有了许多次的目光的偶然的相遇。于是,他的极其无聊的生活中便有了一个不断地在进行的循环,从而让自己既得到蒙骗,又平添了一份恬静的乐趣。
这样子过了一阵子以后的有一天,罗丁看到端着洗衣盆的祝奇不是蹲在小桥下边的石阶上,而是站在他每一次都必定要经过的小巷口。他觉得有点意外,甚至怀疑自己把时间搞错了。他每一次都是计算了时间然后准时从家里出发的。不过他看了祝奇那好像在等着谁的神态,他明白了不遵守他们之间业已形成的默契的是祝奇。这反而使得罗丁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掉转方向择路另行,可又想这样必定会让祝奇猜透他的心理让他丢失面子。只能是若无其事地从祝奇面前通过了。没事,走得快一点,低头看着脚尖前面的路……不,像平时那样地走路,而且要抬起头来,望着小巷的深处……罗丁想道。
“罗丁……”
罗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祝奇给叫住。那声音很轻的,却把他吓了一跳。那时候他正在用最符合自己要求的步姿通过小巷子前面那片被祝奇给“占据”住了的“开阔地”。他停住了,而且用惊讶的目光和祝奇对望着。
这怎么会是可能的呢。到现在为止,他们所有的对望都只被允许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发生的,那就是你也是偶然的,我也是偶然的。既然是偶然的,那便是没有办法的,是避免不了的。于是,那只好是被容忍的,是可以心安理得的……总之,他们之间的对望和在路上一个陌生的男的和一个陌生的女的之间的对望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不但为此,等到罗丁站住了,祝奇还上前一步走到了罗丁面前。而这时候,他们那从来没有过的对望仍然在继续着……罗丁的心跳了起来。
“又要动员上山下乡了。这回是大规模的,而且是一户一户走的,听说很严格……可能你家……反正你要有准备……”
祝奇说着,说完后便端起洗衣盆匆匆地走了。
罗丁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似的。不,是两条大棒。一条大棒让罗丁明白自己这一阵子完全是在想入非非,哪里有他摸不着猜不透的另一半,一切都像是堂堂正正地向他发出的警告那样既清楚又明了。若不是为了通报这个消息,谁去跟他说话呢。另外一条大棒便是那个警告的内容了。是的,如果那个警告的内容不是那么要紧那么可怕的话,祝奇是用不着这样子挺身而出的……这样想着的时候,罗丁虽然会觉得祝奇是一个好心肠的人,至少没有忘记他们小时候的交情,从而让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自我安慰。可是当他把祝奇的话在心里头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便有了一种大祸就要临头的恐惧的感觉了。
至于祝奇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一个很内部的消息,罗丁已经没有猜测的心思且也猜不出了。
他开始这头那头地打听消息。当然他不会得到比祝奇告诉他的更确切的情况了。不过把那些道听途说的给汇总起来看的话,的确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这期间开了一次群众动员大会,露出了运动的端倪。确定势头很猛,而且一开始就把矛头对准了罗丁所在的那个阶级……
罗丁如一只惊弓之鸟,一点也没了诗情画意。有好些天他没有到那小桥上去把自己的目光偶然地与祝奇的相碰了。这一天他有事从那桥上走过,也没有像往常计算了时间后从家里出发。他走得急匆匆的,竟然没有看见站在小巷口的祝奇。待到祝奇把他给唤住时,他又被吓了一跳。
“我等了你几天了……”
祝奇说道,脸上满是焦灼的表情。
“你……有什么事……”
罗丁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又是什么会令他胆战心惊的警告了。
“我姐姐让我来找你……她有事要跟你说……”
“你姐姐……”罗丁更是怔住了,“找我……有什么事?”
“反正有要紧事,跟我到我姐姐家里去吧!”
祝奇有点急了,她生怕罗丁不听他的话,于是加重了语气,有点像是命令,这一霎间,罗丁看到祝奇脸上的表情和她小时候对淘气的自己发脾气时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也是在这一霎间,他的心里有了一阵难言的酸楚。
罗丁犹豫着。
“你可得走呀!”
祝奇变得不由分说了。那神情也是她小时候被罗丁气得要哭出来时常常有的。
罗丁顺从了。
“咱们隔开一段。可你得跟紧,别忘了路!”
看着罗丁听话了,祝奇才好受了一些,接着她又做了具体的部署。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其实那条路是根本不用祝奇带着他便可以自己走去的。许多年前他们在这条路上飞奔的时候,那一路上的风景已经印到了他的脑海里再也无法磨灭了。他看到祝奇走了一程便回过头来望了一下,那当然是在确认罗丁是否还跟在她的身后。可是在罗丁的眼里,那张有着焦灼表情的脸现在是一个小孩子的了。那道急急地瞥过来的目光也完全是当年那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祝奇的了……终于,罗丁把自己所面临的可怕的事情全都抛到一边去了,这一刻他只把自己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祝奇的身后。他是那么贪婪地盯着,仿佛他是第一次把祝奇那楚楚动人的背影给映在自己眼里似的。是的,迄今为止他的目光能够停在祝奇身上的时间仅仅是以零点零零零几秒来计算的;他是那样贪婪地盯着,因为不管他是多么的不幸,可是一旦盯住了那个背影的话他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是那么贪婪地盯着,因为他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许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盯住那个美丽的背影了……
直到跟着祝奇走到那个曾经举行过那么热闹的婚礼的院落前面时,罗丁才使自己从一场噩梦中苏醒了过来。这时候祝平已经看见他们了。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把罗丁给招呼到屋子里面去。
祝平和罗丁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面了。不过一定是事情很紧急的,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寒暄,祝平只说了“家里没人……有人也没事,我说了算数”一句话来让罗丁稍微定神下来。随后她便立即谈起特地把罗丁给叫来的原因了。不用说那是有关这次上山下乡运动的详细情况,尤其是和罗丁有关系的部分的。尽管祝平怕罗丁太担心,说得有点轻描淡写的,可罗丁听着听着,不由得丢了魂,丧了魄。
原来城里要向山区大举移民。对一般的居民采取动员的形式,对有问题的则是一刀切。为了保证运动顺利进行,必须对一部分问题严重的用****的手段第一批移走,目的是杀鸡儆猴。这一部分将由民兵押送到条件最差的深山老林中并交由当地贫下中农改造。根据所制定的标准,罗丁家便属于这一部分。另外,为了防止这一部分人逃脱,运动在开始阶段还须要保密……
“这消息是很可靠的,是直接从和这个运动有关系的人那儿听到的……”祝平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可她终于没有说出那个直接有关系的人是谁。她接下去说道,“可是我想叫他设法把你家从第一批的名单中删去,落到那一批中去可真是够呛……”
罗丁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下祝平。他的目光有点像是被判了死刑的人想听法官是否能再说一句缓期执行似的。
“这样吧,首先要弄一张有关你的患病证明书,好让人家开会研究的时候有个说法……”
“姐,叫他怎行呢,这事还是你来吧!”
一直是低着头坐在旁边听着的祝奇突然插了一句。
“谁叫你说话呢,饶舌鬼!我怎么没想到这事情?我还没说完呢!”
祝平把祝奇给骂了一句。祝奇却被骂得心安理得的。
只有罗丁愈发低下了头。
在祝平家里没有停留很长的时间。祝平把罗丁送到院子大门。祝奇却被祝平给留在房间里。站在大院门框旁的时候,罗丁回头望了一下才知道祝奇没有跟了出来。罗丁想他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说出口呢。并不是因为他只想着自己的事情而忘了礼数,而是现在的他已经自卑到这样的程度,他觉得自己已经连向帮助他的人表示感激的资格都没有了。不过这一刻他至少应该向祝平说“我走了”的吧。于是他勉强地让自己抬起头来瞧了一下祝平。他却看到祝平一直在看着他。大概祝平还有什么要交代吧。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说的。这时罗丁才发现祝平目光有些异样,那不是刚才和他谈话的那个祝平。正当罗丁觉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看到祝平的眼角有了泪花……蓦地,一条红绸巾飘了起来,罗丁看到了那个捂着脸倒在床上大声哭泣的祝平……
“还有五年……五年……不,没什么……我说了什么……不,你去吧,罗丁……”
罗丁不知道祝平说这句话的意思。那时候他的脑子也有点笨得转不过弯来。难怪,他哪有这份闲心思呢,他自己面临的那些事情已经够把他给折腾的了……
那以后不久,运动便铺天盖地地掀起了高潮。这一天珍英全家都被通知到居委会开会,到会的都属于第一批被遣送的对象。会场的一角里挤着一堆缩着脑袋的现管四类分子。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民兵。用不着动员的辞令,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这句话在这里也是多余的。他们的户口簿和粮油证被强行没收了。会上宣布了移送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那样地匆促,哪里够做搬家的准备。好像他们这些人只要打个背包说走就得走似的。地点又是那样地边远,那是连地图上都没有标上的地名……
罗丁和珍英面面相觑。在这之前,他们还有一些侥幸的心理,他们还存有一丝希望,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终究未能逃过那个大劫。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军代表从外面走进了会场。干部们站起身来,迎上前去。军代表环顾了一周会场,然后把支部书记叫到了一旁说着什么。一会儿,支部书记走到了即将被强制遣送的人当中,并且把珍英全家叫到了会场外面。军代表已经等在那里了。只听见军代表说道:
“根据罗丁的病情,决定把你们改为第二批上山下乡。在这期间,罗丁务必医好疾病,决不能把疾病传染给山区的贫下中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