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他明白了晓波为什么会那样子的吞吞吐吐。可是因此而被勾出来的往事不但没有唤起罗丁亲切的回忆,相反地还把罗丁弄得十分难堪。这情景肯定是晓波在事前已经估计到的。而且,罗丁还因此明白了一个他原来没想对的地方。那就是,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堂叔,他们都把他小时候干的那件事情给忘记掉了。不管怎么样,他是希望他们把那件事情给忘记掉的。小时候他那毫不犹豫的忠诚只是在那个时候才显示出了一个孩子的无邪的童心。可是到了现在再有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便会觉得他是在扮演着一个令自己很尴尬的角色了。
何况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秘密了。当他看到那个他小时候经常看到经常捏着的纸结子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的并不是孩提时代和祝奇之间的卿卿我我,而是近来一直向他袭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秋波。他像对祝奇的目光怀着要躲避到什么地方去的心情似的,他对那个扣紧的纸结子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抵触和惶恐。要重复过去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了。
但是他突然间想到这个扣紧的纸结子兴许能够让他在与祝奇的“冷战”中得到一个还手的机会。直到现在,他一直处于守势,被祝奇用他无法去抵挡的目光给欺侮着。有了那个纸结子,或许能够提醒祝奇,别再逞强了,想当初咱还不是在一起滚的爬的?让祝奇也去回想一下过去她在罗丁面前哭鼻子的情形吧。虽然那时候祝奇有时也会像个大姐姐那样地教训他,可是在大多数的场合里,她是被当作小妹妹一样地被罗丁给指挥着的。那个时候多带劲呀。
一个男孩子刚刚要成长壮大起来的脆弱的心使罗丁糊里糊涂地成为了祝奇手下的败将,可是这个偶然的机会却也使他出乎寻常地做出了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往往做不出的大胆的举动。
他怀着只是这一次,仅此而已的心情把那个扎紧的纸结子塞到自己的书包里,并且在下课以后趁着祝奇不在座位上的时候把它压到了祝奇的书本底下。
上课的钟声响了。罗丁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在瞧着老师,可是实际上,他是从头到尾地把祝奇在发现了那个纸结子以后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了。不用说,祝奇显得十分惊讶的,但是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掉头瞧了一眼罗丁,目光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味,只是一种问询,一种确认,而罗丁从那目光中更多地看到的是一种理解,一种保证。那情景就像小时候他们待在一块,罗丁向祝奇发布命令时祝奇往往是用“明白了,坚决完成任务”来回答似的。
这一回,罗丁把祝奇的目光给接住了。他的目光似乎也有了一点表示。他不知道这种表示就是在大人读的书本里被无数次地描写过的那种表示。他只认为自己是在执行必须由他和祝奇共同来完成的任务中的一半。他的目光是无可非议的,那目光和当初在河岸上或者在荔枝树下把纸结子交给祝奇时自己的目光是一模一样的。他用这种目光打发祝奇去完成那个任务的另一半……
罗丁就是这样地把自己给蒙骗着,从而让他的目光和祝奇相撞的那一刻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得到了平静,同时淡化了那种由于平生第一次偷吃了禁果而有了的赎罪的心情。
在这同时,他也不由地对那个纸结子里密密麻麻地写着的东西产生了兴趣。那上面一定写满了令人神往的迷人的词句。遗憾的是他已经过了那种能够把纸结子给偷偷地打开并且和祝奇一起仔细地研究的年龄了,但是他完全可去想象那上面的内容。这却是他过去所不懂得去做也根本无法去做的事情。而实际上他的这种想象比偷偷地去打开纸结子要生动有趣得多。
你那飘忽的目光
老是想停在我的脸上
就像出海的渔船
驶向它停泊的港口
这是骤然间从罗丁的脑海里跳出来的字句,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些字句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呢还是从什么地方给抄过来的。他的心里也同时有了一种很甜蜜的感觉。是的,那个他偷偷地压在祝奇的书本底下的纸结子里肯定有这样的字句。他开始一边听课一边继续想象着那接下来的字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飘忽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在这一霎间,他明白了,那从他的脑海里跳出来的字句不是写在那个纸结子里的。他也同时明白了,那只出海的渔船是祝奇的飘忽的目光,而那个让渔船停泊的港口是他的已经开始了的青春的躁动的心。
六
几天之后,放学的时候罗丁看到街上挤得水泄不通的。他还看到一部敞篷的货车在人群中开得很慢很慢的。他只能沿着街道的内侧店铺前的走廊慢慢地往前走着。在走到靠近那货车的地方,他从大人们的肩膀和头顶上方看到那货车上面缚着一个人。那个人弯着腰,低着头。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牌子,那个大牌子垂在货车车厢的外面。
他开始往更靠近那货车的地方挤去。他一直挤到能够看到那个人的脸和挂在他脖子上的大牌子上写着的字的那地方。他看到那个被缚着的人是晓波。他还看到那大牌子写着“破坏军婚”四个大字,牌子上还写着晓波的名字和现行反革命分子等等,在晓波的名字上还打了一个很大的红叉子。
随后他靠在了店铺前面的走廊的一根柱子上面。他的腿一直在发抖,如果不是那根柱子的话,他一定会跌坐到地上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去。只见大院里一片混乱,晓波的屋子洞开着,地上是一片狼藉。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面带土色。
“那小子,居然敢在皇帝头上动土……”
“我知道他早晚要出事的……那家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怜的晓波,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怪谁呢,只怪他自己色胆包天!”
…………
传进罗丁耳朵里的全是令他丢魂失魄的话语。可是罗丁还是放慢了脚步,他想从大人们的谈话当中知道一些他怎么也猜测不出来的事情。
“政府可是厉害呀,所以说人就是不能做坏事,做坏事肯定会有败露出来的一天!”
“听说是当场抓获的,是被巡逻的民兵给发现的……”
“哎,那两个人是怎么联络上的呢?按理说,那女的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就算是藕断丝连吧,可你说怎么连得上去?”
罗丁大吃一惊,拔起腿来溜回自己家里。
一看是罗丁回来了,珍英急忙把门闩上,然后便把罗丁给抱住了。
“丁儿,我真怕死了……你回来了……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我早就担心这事了……丁儿,你知道妈干吗不让你上堂叔屋里……”
罗丁没有听清珍英说了一些什么。他只觉得全身一软,无力地倒在珍英的怀里。
罗丁不知道军婚是如何被破坏的,他也不敢相信由他传递的那个纸结子会具有那么大的威力。可是那个事件遮断了祝奇的顾盼的眼光。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惶惶然不可终日。而终于有一天,罗丁在课堂上突然感觉到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脸上。他来不及思索一下,便因为迄今为止的惯性而把那东西给接住了。
那是祝奇的顾盼的目光,是罗丁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目光一点也没有含情脉脉的意味,既带有不安和惶恐,又带有同情和关切……总之,那目光既是像他们这样年龄的少女很难会有的,同时也是像他们这样年龄的少男很难去领会的。只是那目光所要表明的一点是那样地明白无误,而且也只有这一点得到了罗丁同样明白无误的理解。那就是那目光在说他们是一伙的,他们的心里揣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在一个骇人听闻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中,他们串通一气犯下了弥天大罪。
随后不久上的一节课把一个更加明白无误的真理教给了罗丁。那是所有课程中令罗丁最感头疼的一节课,这样的课每个礼拜至少有二到三节。那一天授课的内容是对中国农村各个阶段进行分析。老师分析得很有条理的,从最革命的阶级开始一直分析到最反革命的阶级。可是罗丁的头脑里却一点也没有条理,他不断地把老师分析的顺序给打乱了。他一边翻着课文,一边紧张地预习着,老是把老师应该放到最后面去分析的那个阶级给调到前面来。后来,等不了老师慢吞吞的讲解,他自己已经在心里紧张地分析起来了。那课文是世界上最为通俗易懂的文章,那课文本身也对它所要阐述的做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分析。可是罗丁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把那些东西给吃透。他的分析集中在一旦那个部分由老师分析的话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随着自己的分析一步步地深入,罗丁只觉得面红心跳,呼吸急促。他不敢抬起头来,他的眼前只有那些令他害怕的铅字在晃动……
果然,老师在分析到罗丁的那个阶段时特别加重了语气,强调班上还有个别那个阶级的子女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的话便不会有前途。为了佐证自己的分析,老师还举出了最新的例子,那就是刚刚破获的晓波案。他说最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破坏军婚”……
所有的目光都瞧向了罗丁,而这回只有祝奇没有转过头来。可是罗丁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感到全世界都在对他发出嘲笑和怨恨。他的眼前是一片黑。他觉得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牌子,他靠着的那张课桌就是那部慢慢地移动的货车……
接下来有三天时间罗丁没有到学校上课。等到好心的语文老师发现班上少了一个他的得意门生因此到罗丁家里访问时,珍英才知道了这件事。罗丁死都不肯说出自己为什么不去学校上课的原因。如果不是珍英哭着央求他的话,也许他会继续在上课的时间里背着书包到处游荡。
回到教室的时候,他坐到了最后边的一个空座位上。班上的同学只认为罗丁被老师给“整”了,因此觉得害臊而躲到边角上去。他们怎么也不知道罗丁是因为自己无力和祝奇抗衡因此彻底地败退而去。可是这种勉强得到的安宁只保持了两天。轮到那位能够对各个阶级进行分析的老师又来上课的时候,他注意到了罗丁的越轨行为并且马上进行纠正了。
“罗丁,你站起来!”
罗丁站了起来。在私自调换座位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位老师。现在他只好咬紧牙关了。
“谁叫你坐到那个地方?”
“……”
“谁叫他坐到那个地方?”
“……”
“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
老师突然命令道。最让他气恼的是他的授课居然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那个应该变得最老实的同学居然变得更加不老实。可是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他在课堂上的分析是多么正确。
罗丁还是没有动弹。
“你不回去的话,就站到教室后面去!”
罗丁仍然没有动弹。
“怎么,你听到了没有?”
罗丁慢慢地整理着桌上的书本,把它放到书包里,然后倒退着站到教室的角落里。
老师反而被激怒了。他原以为稍稍吓唬一下,罗丁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的。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有着比他精辟地分析出来的阶级本性更顽固的成分。
“滚出去!你不要站在教室里!你给我出去!”
罗丁又往教室的后门退去。就在这个时候空气紧张得好像要凝结起来的教室里突然爆出了一声泣叫。随后大家却看到祝奇把身子伏在桌子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是一件让同学们甚至让老师都觉得无法理解的怪事情。顶多同学们只想象或许是罗丁在平时欺侮了祝奇什么的,顶多老师会怀疑阶级斗争又有了什么新的动向。可是祝奇的哭声虽然无法使罗丁得到解救,却也使老师暂时打消了把罗丁给逐出教室的做法。而且那悲伤的哭声也同时用只有罗丁能听得见的声音在告诉罗丁,原谅她吧,是她害了他。她是那样地软弱无能,她哪里具有对他发动进攻的能力,而且就是有的话她也不会再去发动进攻了……
七
不觉得又过去了好些个年头。这期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罗丁和祝奇还来不及参加中考,“**********”便爆发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是狂热得不能再狂热的几亿人中的一分子,但是很快地他们就发现运动越是深入,他们越是成为了多余的人。因为运动越来越集中到一部分人,也就是坚决地革命和坚决地被革命的那些人身上。而单单就年龄来说,他们很难再跻身到轰轰烈烈的洪流当中去成为中流砥柱。这对他们尤其是对罗丁来说也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在这期间,罗丁不知不觉地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如果还是在学校的那阵子,这个壮实的小伙子不但有足够的力量抵御来自祝奇的进攻,而且说不定进攻的主动权一下子会掌握到他手中去呢。不过怎么说这也仅仅是针对罗丁长高长壮起来的体格而言,其实那以后的几年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件却无一不在证明着当初在课堂上分析了中国农村各个阶级的那个老师所说的没有一句是废话。而那一切也愈来愈厚实地垒起了横在罗丁和祝奇之间那堵高高的墙。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从小孩变成大人的懂事的过程,那么对罗丁来说那便是一个懂得了自己同时也懂得了自己那个阶级的过程。换成一个具体的例子,那也便是愈来愈懂得了他和祝奇之间的那一切只不过是不懂事的孩子之间的荒诞可笑的儿戏而已。
当然那期间他也听到了许多各自东西的同学们的消息。其中有祝奇跟随祝平去北方的事。祝奇的姐夫所在的部队调防了,祝平随军北上的时候,把在家里闲着没事做的妹妹也带走了。据说祝奇在部队的军人服务社还干了临时工什么的。再后来因为备战的关系,那个部队又回到了原来的驻地,不用说祝奇也回到了老家……这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传到罗丁的耳朵里的时候,似乎也没有比他听到的别的同学的消息具有更加特别的意义。顶多是偶尔有一道飘忽的目光不知不觉地从眼前晃过,让他有了一点点关于青春的朦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