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红色的绸巾从罗丁的手中滑下来,轻轻地飘落到地上。罗丁和祝奇都不知所措地望着那红绸巾,都不敢弯下腰去把它给捡起来。他们还小,不懂得征兆,也没有预感,不会从飘落的红绸巾上面感悟到什么东西来。可是那种好像什么东西就要消失什么东西就要完结的感觉多多少少还是有的。这个时候,操场那边传来了大戏收场的锣鼓声。于是,那铿锵的敲打也使得罗丁和祝奇的心里有了和大人一般沉重的失落感。
四
那天夜里罗丁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大院门口围了一堆人。那是一堆群情激愤的人。那些人把大院的门擂得砰砰地响。
他吓得想躲到珍英的怀里去。可是珍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睁开眼睛四处寻找着。终于,他看到珍英趴在窗口往大院的门那边望去。他赤着脚跑到珍英身旁。
“妈,我怕……”
罗丁在梦里喊道。
珍英转过身来,用力地把罗丁捂在怀里,像是不让罗丁听到大院里嘈杂的人声似的。
“别怕,妈在呢,”珍英一边说着,一边又往窗外望了一下,接着,她把嘴巴贴在罗丁的耳边,低声说道,“可是我的好儿子,你听着,从今以后千万别到堂叔的屋里去。堂叔的屋里闹鬼……”
第二天一早醒来,罗丁昏昏沉沉的,全身没有劲儿。昨天夜里的事情既像是个梦,又不像是个梦。
那天下午,罗丁比平常要早一点地跑到了那棵荔枝树下。可是他踮着脚跟一直站到太阳落山都不见祝奇的人影。
等到后来,却看见珍英操着一根棍子在到处找寻着他。
“妈,我没去堂叔屋里,我只是在这里玩玩……”
“回家去,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珍英的表情空前地严厉。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朝桥那边的小巷口望了一眼。还有就是她手中的那根棍子也具有很大的发言权。
从那一天开始,罗丁发现自己被严加看管了。不管去什么地方,每出门一步都要受到各种各样的盘问。晓波的屋里是绝对去不了的,因为那就在珍英的眼皮底下。就是到操场上去玩也要经过多次的申请,编造许许多多的理由。可是这一切都没能给罗丁造成太大的麻烦。他总有办法让自己逃脱出来,然后躲到那棵荔枝树下。有时候他一个人玩着,跟蚂蚁玩,跟沙石玩,有时候他什么也不玩的,只是怔怔地站着,举起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夕阳的斜斜的光线,直望着小河那边的巷子,望得久了,不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了眼泪。
祝奇始终没有出现在罗丁的眼前。
挨着挨着就要过年了。孩子们都急不可耐的。他们过年的心情比大人们早了许多。尤其是过年前而举行的各种祭祀,伴有喜庆的鞭炮,那种热闹的气氛使得他们每天都像是大年初一那样地兴奋。
罗丁兴奋的心情顶多只有别的孩子的一半,而且他往往会在玩得入迷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什么来。于是在这个时候他又会抬起头来向着小桥那边的小巷望去,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使得他变得像一个大人似的。
那一天他终于看到大院的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晃了一下。那时候他正站在阳台上,听着远处一阵骤然的鞭炮声。在这之前,鞭炮声也此起彼落的,并且让风把那火药味给吹了过来,让罗丁伸长鼻子嗅得挺有劲儿的。
罗丁即刻就把那个人影是谁给辨认出来了。他不顾一切地从阳台上冲了下来,向大院门口飞奔而去。那时候刚好珍英上街买菜去了。可这会儿就是珍英在的话也是无法把他给阻住的。
祝奇站在操场上,脸上全是焦躁不安的表情。罗丁飞快地跑上前去。可是不等罗丁跑到跟前,祝奇突然转过身来跑了开去。罗丁加快脚步追了上前。没想到祝奇跑得更快了。就这样,他们跑过操场,跑过小桥,跑过小巷,跑过大街……无数的电影镜头拍摄了男女互相追逐的场面,那都是充满了爱充满了欢乐。可是眼下两个小孩子的追逐除了由于他们顽强的冲刺而在速度上和大人们几乎不分上下之外,他们脸上的表情只充满了焦灼充满了不安。祝奇脸上的焦灼多了一些。因为她不时地回过头来,想引得罗丁跑得更快一点。而罗丁脸上的不安多了一些,因为他只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却还无法从祝奇的口里知道具体的内容。而且,那些电影镜头无一不是在风光迷人且没有旁人窥视的自然环境中拍摄的,充满了浪漫的味儿。可是眼下这两小孩子虽然尽量地选择了人少的地方,但是怎么说他们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他们冒着很大的风险,有可能回家之后各自都会受到严厉的追究,可是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奔跑着,拼命地奔跑着。
他们一直跑到一座院子的前面才停了下来。而他们的前面也没有路了。因为那院子前面的街道上挤满了人群。那里是一番过节的热闹情景,鞭炮一串接一串地在空中炸响着。一团又一团灰白的烟雾在人群的头上扩散着。
这时候他们面对面站住了。两个人都累得喘不过气来。虽然他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可是他们却没有能够互相细看一眼的功夫。
“姐姐……姐姐……”
祝奇说看,像是要哭出声似的。
罗丁朝人群拥挤的地方望去。
突然间,他明白过来了。
他抛下了祝奇,朝院子那边挤过去。他的脸上充满了愤慨的表情。他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简直没办法把它当作一个事实来接受。
祝奇开头不敢跟随罗丁挤上前去。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比刚才奔跑过来的路上要危险得多。何况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她又感到不放心,因为她觉得她和罗丁是同伙,她不能够袖手旁观,更不能临阵逃脱。于是,她也挤了上前。只是她和罗丁严格地保持着距离,并且尽量地缩着脑袋瓜,不让人们把她给认出来。
但是罗丁回过来看到她了。他迅速地退了回来。他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们,便凑到祝奇耳旁说道:
“别动,在这里等我!”
他的语气无疑是一道命令了。他的脸色也是很成熟的大人的脸色。
祝奇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地对罗丁无条件地服从了。
罗丁一个人前去了。
婚礼正在进行着。新郎和新娘并排站着。只听见司仪的洪亮而又圆滑的声音:“一拜天地!”
新郎和新娘跪了下来,高高地翘起了屁股。
趁这机会,罗丁匍匐着,混入了看热闹时总是挤在最前面的一群小孩子当中。
“二拜公婆!”
罗丁又往前靠了一步。这时候他已经处于很前沿的地方或者说是前哨阵地了。接着他把自己的身子伏在地上,同时斗胆往新娘的脚下又挪近了一步。然后他扭过头来从底下往上望着,这样子他便能够看到罩在红绸巾里面的新娘子的脸庞了。
“新郎和新娘对拜——”
司仪的声音很悠扬的,在他拖着的长音还没有落地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脚一伸,轻轻地把既没有分寸又不懂得礼数的罗丁撩倒在地上。在这同时间,罗丁确认了那个他从祝奇口里听到的可怕的事实。他绝对没有心思再待下去了。他本来就没有看热闹的心绪,这会他不顾跌在地上的屁股有点疼痛,很快地爬起身来往外挤去。在院子外面,他和祝奇碰了头。他们没有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跑去。
这回是罗丁在前面跑着,祝奇在后面追着。只是罗丁跑得又快又猛的,根本没有把追得气喘吁吁的祝奇给放在心里。他一气跑到自家的大院,并且直奔晓波的屋子。他砰砰地敲着门,可是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真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祝奇也赶到了。她一看四周无人,便把罗丁引到晓波屋子的窗子底下。这回是她弯下了身子,让罗丁爬到她的肩上,然后她用力地把罗丁往上顶着。她的脸因为用劲而涨得通红,但是她仍然坚持着,一直顶到罗丁的脸能够着没有蒙着白纸的玻璃窗的上方。
这下罗丁能够看到屋里的情形了。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晓波。他看到晓波直挺挺地躺着,两只眼睛大睁着,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的一个地方……他想喊“叔叔——”可是却喊不出声音来。他故意弄出了一个声响来,想把晓波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可是晓波什么也没有反应,好像一个死去的人一般。
罗丁只觉得自己的腿没有劲儿,直想打战。他不知道自己是从祝奇的背上爬了下来呢还是跌了下来。对着焦虑地等着听情况如何的祝奇,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想哭,却哭不出声音。他的样子好像是世界已经到了末日。
五
那一年罗丁十三岁。他换了一个崭新的书包。那书包装满了书本变得很沉重的以至于第一天就把他的肩膀勒出了一条红色的斑痕来。学校也不知道比原来的要大出多少来。尤其令他惊奇的是在原来的学校里他和他的同学们是说话最算数的一伙。到了课余时间,学校里的重要设施,包括那个篮球场,包括跳高跳远的沙坑……几乎都被他们给占领了。可是那一天,由他和许多陌生的脸孔组成的队伍被带到一个大操场上去参加课间操的时候,对着密密地展开起来的那个大方阵,他看到周围全是一排比一排高大的男生女生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小不点儿了。
不过最令他吃惊的是他和祝奇被分到了一个班级里。他是在飞快地从走廊上跑进教室的时候确认了这件事的。他差点和正要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祝奇撞了个满怀。这个时候他和祝奇对望了一下。那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的很普通的对望。尽管无论是他还是祝奇的眼神中都有一种突然间闪现出来的惊讶。那种对望如果是在比他们大几岁的年龄上,要不就倒过来,回到他们在沙坑里玩耍的孩提时代或许能够磨出一些火花或者产生某种暗示酿成某种默契,可是恰恰是在十三岁这个年龄上,这种对望把他们的过去给一笔勾销了。
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他们在小组会上互报大名,像所有初次见面的男女同学那样很腼腆地“认识”了。但是所有的也只是到此而已。他们不但表现得让别的同学,同时更表现得让他们自己都在相信原来他们是互不认识的那样。他们尽量地不让双方在课桌和课桌之间的过道上窄路相逢。在教室外面,无论是校园的小路或者是上学的街巷,他们都尽量地给自己也给对方留有回旋的余地。万一有什么偶发的碰撞事件,他们要不装作是在看着路边的小鸟什么的其余都没有看见,要不就是板起严正的脸孔,尽量地用自己的表情去告诉对方,自己是无心的,造成这种重大局面的责任在对方。而这个时候那严正的面孔似乎是在表示对对方的一种严重的抗议了。
大概有一年多的功夫,罗丁和祝奇的同窗生活是在这种相安无事的情况下度过的。可是到了第二个春天,桃树吐出嫩嫩的绿芽的时候,罗丁突然发现坐在他斜前方的祝奇有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变化。那一天祝奇换上了一件短袖的花衣裳,露出了两条洁白的胳膊。开头,那两条洁白的胳膊让罗丁觉得挺碍眼的,却又让罗丁不由得瞧了好几次。在这样瞧着的时候,无意之中他突然看到在那洁白的胳膊的前方有一个好像是突然间多出来的东西。那东西更让他有着那种挺碍眼的感觉。他真想用自己的目光把那个像是多出来的东西给削掉。可是愈是这样,他愈是看清了那个东西的轮廓……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来瞧了一下自己凹陷的胸膛和干瘪的手臂,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对手变得是那样的强大。相形之下,自己却显得是那样的弱小。他突然间有一种被对方击败想退却而去的心理……迄今为止他和祝奇之间一直保持着的势均力敌的战略平衡,居然被一件在春天里换下来的花衣裳给彻底地破坏了。
这时候,祝奇好像知道罗丁在观察着她似的,她稍稍转过脸来,睨视了一下罗丁。霎时罗丁有了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这是他发现自己处于劣势以后受到的第一波的攻击。他绝对没有还手的功夫,他所能够做的只是在慌乱地低下头来,躲避了一阵子之后再偷偷地察看一下那种攻击是否还在继续着。这时候,如果是老师用洪亮的声音在讲课,罗丁就会觉得轻松一些。因为这种情况下的攻击只是偶尔的、一瞬间的。如果是老师转过身来在黑板上板书时,罗丁就会发现自己受到了持续的攻击并且有一种难以逃脱的感觉。
这事情成了他本应是十分欢乐的少年生活中一件难以言说的烦恼。
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到外地去当民工的晓波回来了。他晒得黝黑黝黑的,留着长长的胡须。罗丁差点没把他给认出来。
可是变得更多的是晓波眼里的罗丁。只见晓波把罗丁给盯了好一阵子,然后用力地拍了一下罗丁的肩膀,说道:
“好家伙,叔叔在你这个年龄上已经开始谈恋爱了……”
说着,说着,突然间打住了话头。
第二天,罗丁看到晓波的时候,晓波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了。他刮掉了胡子,换上了一件像样的中山服。
“我想到什么地方找个事情做,比如说代课什么的……”
晓波对罗丁说道。在罗丁的心目中,晓波是一个什么都能干的人,比学校的老师更加厉害,有本事。
珍英也不再把罗丁严加看管了。罗丁也有了自由进出晓波屋子的借口。
晓波不仅给罗丁讲数学题,同时还给罗丁讲他待在山沟沟里修水库的各种故事。那些发生在遥远的大山里的事情对罗丁来说充满了童话般的诱惑力。
但是这一天,晓波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没有说。他只是望着罗丁,望了许久许久。
“罗丁,帮叔叔做个事好吗?”
罗丁觉得奇怪。晓波把他看成是平辈那样地跟他商量着。他甚至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值得晓波用这种口气来跟他说话。
“叔叔,你说吧……”
晓波没有再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一会儿,他下了决心,拉开了抽屉,把一个东西放在罗丁面前。
罗丁一看,是一个扣得很紧的纸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