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他们觉得有趣的是从那上面去认出他们识得的字。他们伸出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按着,还暗暗较量着谁认得多,谁先认出来。祝奇很快地认出了十个字,可是罗丁只有四个字,还不到祝奇的一半呢。罗丁有点急了。于是他耍了个花招,不按顺序地把眼睛往后面扫去,寻找那些他觉得比较好认的字。
“晚上八点——”
罗丁叫着,他一下子认出了四个字来。正要向祝奇炫耀一下,却看到祝奇盯住他用手指指着的“晚上八点”几个字愣住了。
一会儿,祝奇慢慢地抬起了头,慢慢地把眼光瞧到了罗丁脸上。那眼光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的眼光。
“罗丁,你说你看到幽灵的时间是晚上八点钟……”
“是的,墙壁上的挂钟敲了八下。每天晚上我妈都是在那个时候让我去睡觉的……”
“那一天你把纸结子丢了,我们找了好久……”
“没错,是那个晚上……”
罗丁说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了。他很快地低下头去瞧着他仍然用手指按住的那地方。一会儿,他又急急忙忙地抬起头来往祝奇望去。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那一天,他们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三
操场上全是黑压压的人影。只有在靠近戏台的前边才能够看得清一张张被白炽的亮光照着的脸庞。操场边的小路上仍然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向戏台这头移动着,让那黑压压的人影变成更大的一片。这些后来的人只能够扛着板凳和竹椅了。越往后,那些在肩上扛着的在背上驮着的便越来越大件了。有的人干脆把楼梯靠到了墙上,然后高高在上的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更有几个小孩子居然把篮球架这个制高点给抢占了,那位置可有点像是歌剧院的包厢。
这么一个夜晚里谁也不会去留意罗丁那么一个小丁点儿了。这会儿,他翘起了脚跟,站在荔枝树下,等到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祝奇给认出来之后,便往自己的大院跑去。自然祝奇也看到罗丁了。她不敢怠慢地跟到了罗丁的后边,虽然不是紧跟不舍的,可是也不敢把距离拉得太远。他们和人群移动的方向是相反的,几乎是逆流而上。有一次,罗丁把大人的脚给踩住了,惹起一声大骂。有一次,祝奇怕罗丁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了,走得急匆匆的不小心把头碰到了扛在大人背上的凳子,可她也来不及哭出声来,只伸出一只手去捂住痛处。
他们跑进了罗丁家的大院。大院里没有一个人影,人们几乎倾巢而出了。到处都暗摸摸的,只有晓波的窗口有一团微弱的光亮。这一团光亮让罗丁和祝平显得异常的兴奋。这一趟他们没有白来了。要知道他们是把自己那么爱看的一场大戏给撇到一边去的。他们迅速地躲到罗丁家设在天井旁边的炉灶后面。那儿堆着大捆大捆的用来烧火的松枝。这会儿,那些东西刚好成为罗丁和祝奇理想的掩蔽体了。从那里既可以监视大门,伸长脖子还可以看到晓波的窗口。
没过多久,戏就开场了。一阵紧锣密鼓之后,传来了胡琴悠悠的乐声,传来了花旦细细的嗓音……可是这一些都没有被罗丁和祝奇听见。他们竖起来的耳朵只对着黑洞洞的墙壁,对着从那里传来的嘀嗒嘀嗒的钟摆声响。还有就是他们的心脏也在怦怦地跳着,和那不紧不慢的钟摆的声响比起来,他们的心跳显得有点杂乱没有规则。
“铛——”
墙上的壁钟终于敲响了。
“一 ——二——三——四——……”
罗丁和祝奇不出声地在心里数着。那钟声在他们数到八的时候停住了,而他们的心跳也似乎停住了。
几乎是在同时间,晓波房间的门打开了。黑暗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们看到晓波走出了房间。随着那房门重新掩上,晓波的身影又被走廊和天井四周的暗黑给吞噬了。这会儿,罗丁和祝奇不由得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了。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惧怕得不得了。可是当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变得像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那小孩子所特有的好奇心便变成两倍的了。
接下来发生的便果真和罗丁碰到幽灵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了:大院的门拉开了一条缝,夜幕中现出了轮廓模糊的身影……这情景尽管被罗丁不知多少次地向祝奇描述过,他们也不知道进行了多少遍的分析论证,祝奇也早已在心里有了充分的准备。可是当门外又闪进了一个身影的时候,祝奇还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低低的叫声:“祝平姐……”随即她的手便被罗丁用力地捏住了。那是一种有力的警告,告诉她不得有任何的动弹,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们暴露无遗。祝奇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了,同时也一动不动地让罗丁把她的手给紧紧地捏住。这一刻,两个孩子的心是那样地靠近,那种程度完全相当于两个大人在互相拥抱甚至是互相亲吻时的亲密劲头了。
等到两个人影闪进了晓波的屋子房门轻轻地关上周围又变得暗黑下来之后罗丁和祝奇便从柴火堆里悄悄地爬了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晓波的窗下。那窗台高了点,加上底下被纸给玻璃蒙住了,他们就是踮起脚跟来仍然无法够到能够往屋里窥视的地步,于是罗丁弯下腰来,把两只手按在地上,同时示意祝奇把脚踩在自己的背上。祝奇有些犹豫,可是又不敢不服从罗丁的命令。只是她有点笨手笨脚的,加上心里紧张得要命,于是不小心把自己的头碰到窗框上了。
“砰——”的一声,最糟糕的事态发生了。屋里的两个大人被吓了一大跳。晓波迅速地把门打开了,煤油灯的光亮映在他惊慌失措的脸上。
罗丁和祝奇被逮住了。可是他们成了两个既可爱同时在这一刻又使得两个大人完全放心下来的俘虏了。无论是晓波还是祝平,他们都在过度的紧张之后大口地喘着气。
罗丁和祝奇被引渡到了晓波的屋里。现在他们不是一个整体了。他们各管各的只想往他们认为是最能够把自己给藏匿起来的地方躲去。因为在大人面前,尤其是在晓波和祝平面前暴露出他们的亲密关系简直使他们害羞得无地自容。
他们还各自受到了应有的谴责。
祝平骂着祝奇。
“死丫头,不去看戏,跑到这里来干吗!?”
晓波骂着罗丁。
“你这调皮鬼,瞧你居然闹到叔叔头上来了!”
可是他们看到,无论是晓波还是祝平都对他们训斥得不那么起劲。而且,训了之后,他们又各自去安抚他们觉得是受了委屈的一方。晓波把祝奇牵到自己身边,祝平把罗丁牵到自己身边,他们都十分亲切地问长问短,那和蔼可掬的笑容哪里是用来对付俘虏的,他们简直把两个小家伙捧为稀客了。
于是,罗丁和祝奇变得不那么拘束了,不像开头那样,不敢对望着,不知道把眼光瞧到哪里,不知道把手放到什么地方。当他们仍然有些腼腆的目光互相碰上的时候,他们都用力地忍住了差点忍不住的笑意。开头他们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却变出了这么一件快活而又惬意的乐事。
接着他们便大着胆子从大人身边走开,两个人又聚合到了一块并且在屋子里寻找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了。当然他们也不时地回头去看看大人们的反应,以判断他们是否有越轨的行为。他们看到桌子上堆着好几本厚厚的书。罗丁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把自己的目光很诡谲地瞧向了祝奇。祝奇也立刻明白了罗丁的目光的含意。她凑到那几本书前面。一会儿她便转过脸来,用和罗丁一样诡谲的目光与罗丁对望着。而且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做出了一个非常肯定的表示。
这一些都被晓波和祝平看在眼里了。他们觉得既奇怪又好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两个小孩子之间居然有着大人所猜测不出的默契。他们把话题转到了两个孩子的身上,而且有说有笑的,使得罗丁和祝奇虽然没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却也明白是自己受到了夸奖,得到了宠爱,心里乐呼呼的,几乎在庆幸自己被擒住,成为了俘虏了。
突然间两个大人没了笑容,变得很严肃的。那是在他们商量了一件什么事情之后。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这从他们看着罗丁和祝奇的眼光就可以看出来。不但是望着罗丁和祝奇,他们之间也对望了几下。而且,这会儿他们都住了口,什么也不说的。这情景令罗丁和祝奇有些不安起来了。
一会儿,只见晓波站起身来,从柜子里翻出一床红色的绸被面。然后他又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剪刀来。他把绸被面摊开,让绸被面的一角叫祝平给拉住。只听见“咝——”的一声,绸被面被剪开了。接着又是同样的一声声响,一块四方形的红绸巾被剪出来了。
罗丁和祝奇看傻了眼,他们不知道那块红绸巾是要干什么用的。正猜疑着,祝平把祝奇叫到自己跟前。
“祝奇,听姐姐的话……”
说完便把祝奇的手牵了起来,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把祝奇的衣领整了整,还把祝奇有些散乱的头发给弄平。待这一些都做完之后,祝平摊开了那条红绸巾,把祝奇的头给蒙住了。
祝奇被蒙得看不清四周的,于是手一抓,从那红绸巾里钻了出来。
“姐,你干吗呀?”
“听姐姐的话,祝奇,你现在是一个新娘子……”
一听这话,祝奇大叫了起来。
“不,我不当新娘子,好害羞啊……我不当新娘子……”
罗丁却在一旁拍起手来。
“好一个新娘子,大家快来看啊……好一个新娘子……”
话没落地,却被晓波推搡着,站到了祝奇旁边。
罗丁和祝奇不由得对望了一下,那是十分短暂的一瞥,可是这短暂的一瞥却使得两个孩子的心一下子贴到了一块。他们原有的害臊和腼腆都没有了。仿佛是在这一霎间他们突然明白了一件他们幼小的生命中迄今为止最为重大的事情。他们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了。在这之前,他们无论怎么样只是在荔枝树下沙坑旁边玩耍的两个伙伴,而从现在开始,他们有了一种就要把彼此的一切紧紧地连结在一起的庄重的感觉。大人们往往用山盟海誓这种形式来完善这一感觉,可是他们单单凭着那短暂的一瞥就够了。不管如何,大人的山盟海誓具有规范和约束的意味,而小孩子的天性中本来就有着那种比大人更加彻底的说了就算数的素质,因此他们的短短的一瞥便有着对永不分离这一决心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可靠的保证。而他们所认为的永不分离这一概念在时间观念上也比大人们要“长”得多。大人毕竟知道生命的界限,因此往往使用“白头偕老”、“海枯石烂”这样的词句,而小孩子根本不会从字面上去表白,他们一旦认定了永不分离的意义的话,那么即使是短短的一瞥也会表达出不会有终结这个意思。因为和大人不同,在他们那个岁数上他们坚信生命是永恒的,没有止境的。
他们一下子变得听话起来了,并且做出那种任凭大人来摆布的样子。于是接下来便是由晓波和祝平导演的一出戏了。刚好操场那边传来了紧一阵松一阵的戏曲,除了这戏曲之外,四周都静得出奇,什么声响都没有,于是那戏曲也像是专为在晓波屋里上演的这一幕来伴奏一般的了。
罗丁和祝奇扮演得十分卖力。他们既拜了天地,又拜了祖上……尤其是他们看到晓波和祝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扮演得更加逼真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表演会如此吸引住晓波和祝平,他们还以为是他们的演技特别高明呢。于是他们便更加努力地去进入角色了。
最有趣的应该是在洞房里把新娘子的红绸巾给掀开来的一幕了。罗丁早就想把那块红绸巾给掀开的。他真急着要看一看一定是和他一样兴奋的祝奇是个什么样子。对于大人来说,那一块红绸巾笼罩着的也许是一生的幸福,可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那只是想尽快地去揭开的一种神秘。等到当司仪的晓波允许罗丁这样去做的时候,罗丁急匆匆地就把手伸了出来,那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斯文的新郎了。
随后罗丁呆住了。呈现在罗丁面前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祝奇。让罗丁呆住的并不是祝奇那极其妩媚的脸蛋——祝奇确实妩媚得像一个小妖精似的。在罗丁这个年龄上,他还不懂得怎样去欣赏一种美,去占有一种美。他只是被祝奇盯着他看的那种神情给迷住了。那种神情是任何一个导演都导演不出来的,那种神情也是任何一个演员都扮演不出来的。其实,那种神情对罗丁来说是很熟悉的,那种神情是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时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妹妹的,那种神情又是那个爱教训人的大姐姐的,可是一旦用那一块红色的绸巾把它给包装了之后,那种神情突然间被赋予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把罗丁完全给镇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抑制不住而发出的哭泣的声音。抬头一看,是祝平用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随后她的双肩开始轻微地耸动着。显然她是在努力地把自己的哭泣给忍住。可越是想这样做,她的双肩却越是耸动得厉害。她的哭泣也变得越来越伤心。等到晓波急急抛下两个小孩子想去安慰她时,她更是忍受不住地倒在晓波的床上痛哭了起来。
罗丁和祝奇骇然了。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过了片刻,他们又都瞧向了晓波。这个时候也许只有晓波才能够让他们镇定一些。可是当他们看到晓波开头在竭力地想把祝平给劝住,然而过了一会儿一股泪水也从他的眼中涌出,淌满了他的脸颊的时候,罗丁和祝奇觉得他们是孤立无援的了。他们不但面对着他们所无法抵御的恐惧,他们也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幸福的场面会在一霎间化为乌有,他们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会在那么幸福的微笑背后却会有从天而降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