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京都世田谷区的一条林荫道上走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的脚步比人们通常所说的散步要快一些,有时候男的还做了几下简易的动作来放松一下身子。那一天是星期天,一个只属于他们夫妇俩的日子。除了这一天之外,每一次,丈夫松下拉开门扉,用被酒精弄得有点沙哑的声音说“我回来了”时,妻子顺子已经在打盹了。
每个星期一次的远足使他们彼此之间始终保有了新鲜的感觉。几十年来,他们一直相互眷恋着。许多人是在上了年纪之后才开始夫妻恩爱的,许多人则一辈子都在磨合着。可是他们从互相爱上的第一天起就预感到光这一辈子他们是不够爱的。他们需要比生命更长的时间。于是,走着,走着,顺子不由得感伤地说道:“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最终会走到那个分手的路口……”
那个时候黄昏时节的霞光把路两旁的银杏染上一片橘红,路上的落叶泛着金光。顺子的话好像是这有着诗一般的意境的画面中的一句配乐。战后长大起来的昭和的这一代日本人都喜欢像顺子那样说一些含有哲理性的话。可是松下却更多地用数字用图表来表达自己。这一刻,松下刚好想到公司的第三季度的营业额有点不尽如人意。听到顺子的话,他马上收回了思路。他说:“是啊,连这些银杏都好像是在等着为我们送别似的……”
搬到世田谷区的时候,这些银杏还没有现在的一半高呢。现在买下他们住的那套公寓欠下银行近一亿日元的贷款早已经付清了。这便是说他们真正拥有了世田谷区的一片芳绿。初次到东京的人往往只听说像新宿、银座这样的繁华市街,殊不知地道的东京人总是无声无息地在世田谷这块高级住宅区寻一寸宝地。那套公寓已经很旧了。然而无论是在经济高度增长时期还是在泡沫时期,只要说他们住在世田谷区,而且是驹泽公园的旁边时,那就等于是给了人家一张名片。就是到了现在,尽管处心积虑的房地产商拼命地在广告中宣传住进摩天大楼的奢侈,可是谁也不敢无视这栋点缀在一片绿荫当中的公寓那寸土寸金的身价。
这样感叹了一句之后,他们反倒没有了话说。松下也不再摆动身子了,很规矩地靠在顺子的右侧。那样子他就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公司的老板了。一旦丧失了自己的地位,松下就看妻子的脸色行事,甚至讨好她。这时候他看到顺子有点怅然,他也让自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开始想着什么,而且彼此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这种沉闷的光景一直继续到那次远足的最后。当他们走到离公寓很近的地方时,他们听到了真由美弹奏钢琴的声音。
真由美是在搬到公寓来的第二年生下的。这就是说真由美先天就没有大战结束后日本的混乱所笼罩的阴影。以后,无论如何对她说明当她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一对年轻的夫妇是如何地艰难困苦勇敢拼搏都无法让她铭记在心上。真由美越是长大,情形越是如此。那被他们引以为荣的所谓昭和精神却被她嗤之以鼻。她看到的只是一个仿佛自古以来都是这么繁荣的日本。
看起来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里都有着“堕落的一代”,中国的年轻人不再像老一代那样崇拜爬雪山过草地的光荣传统,英国的无政府主义者穿着扯得破烂的衣服到处闹事……。有一次,他们特地带了真由美来到靠近银座附近的有乐町一丁目,向她指出那座石痕斑驳的大厦地下一层的咖啡厅便是她的父母亲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他们还十分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掏空腰包要了一份俄罗斯的冰淇淋。那道古老的菜谱至今仍然被保留着。真由美皱着眉头把那份过分甜腻的“忆苦饭”咬了两口,一点也品尝不出个中有爱的味道。
然后他们带她环绕大厦步行了一圈,并且站到了这座大厦的用磐石砌成的地基上。这时候松下指着比地基下陷了一大截的路面对真由美说,原来的路面和地基是刚好吻接着的。也就是说许多年来这块填海造成的黄金地盘在时间的长河中缓缓地下沉着。对着那一道被强行剥开的断层,松下想要强调的是一种渗透到人生中的历史沧桑感。这也是老一代的人想要把自己的某种见解强加给年轻的一代时常用的一种手法。可是真由美却一点也没有反应地把脸转向一旁的帝国剧场说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拜拜!
他们不弄出声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这时候钢琴的声音变大了点。隔音墙把肖邦的《波兰舞曲》重重地包裹着,让它传到松下夫妇的耳朵里去时有了另外一种音色。这声音更加重了夫妇俩的沉郁的心情。好像是为了把它给摔开似的,松下终于开口问顺子真由美昨天晚上几点回来。
顺子犹豫了一下说:“十点……”
这一问一答弄得夫妇俩更加没了好心情。顺子明白松下希望她回答说十一点、十二点……甚至说通宵未归。她自己也很乐意能够有这么一个答案。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丈夫明知道她会怎么回答的却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她把自己的气恼原封不动地奉送给了松下。
“你应该对孩子说一声。你是一家之主。你不能因为说你有公司的事务就把什么都推给我……”
顺子生气的时候就用这种口吻对松下说话。她故意强调松下的权威,捧他一下,然后凌驾在他之上。
松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二
顺子在真由美三岁的时候就教她弹钢琴。那是一个为了培养一代天才所不能再错过的年限。在她开办的钢琴教室中,真由美用比其他孩子平均小了三岁的低年龄弹完了“红教材”和“黄教材”[2]。到了十二岁,真由美便把《幻想即兴曲》[3]处理得十分娴熟了。以后便是一张很像样的履历表了:1991年毕业于东京音乐艺术大学,1993年赴法国巴黎留学。
在真由美逐步成长的过程中,松下只尽了一个父亲的十分微薄的责任。他不懂得五线谱的高低起伏的不平坦,但是他知道人生的坎坎坷坷。他最清楚战后的一代是如何地创造了日本经济繁荣的奇迹的。而音乐最能够体现这种昭和精神的便只有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了。他经常让真由美给他弹奏《第九交响曲》的主旋律。这个时候他甚至能够指出诸如“手指要更加有力度更加有弹性”之类技术性的问题。当然他更加重视的是身教。他努力让真由美相信无论是她的音乐的艺术还是他的经营的艺术都只是人生的一个部分。人生才是一种最崇高的艺术。这种艺术的真髓在于献身,在于拼搏。这是日本战后的一代的骄傲。
小子不听老子的话好像是天经地义,唯命是从的好孩子大多数是傻瓜。对于这一点无论是松下还是顺子基本上都是认同的。可是他们却觉得他们的真由美不但是一个好孩子,而且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尤其是在他们看到真由美对音乐的热爱和松下对工作的热爱几乎没有二致的时候。有了这一点,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往往会带给父母亲的无尽的烦恼几乎与他们无缘。音乐的功绩是无限大的,它造就了真由美的纯真和单纯。社会正在堕落,昭和精神正在变质。什么“******”、什么“同性恋”这些过去叫他们听了就会脸红的词句现在的年轻人都叫得彻耳般地响亮。可是在他们看来真由美的几次似有似无的恋爱都不那么出格,都在他们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自生自灭。真由美的心里只充满了对艺术的挚爱。这样,他们便平安地度过了许多有着美丽千金的父母往往是十分难熬的岁月。
问题是在真由美从法国学成归来的时候出现的。他们看到四年不见接下来准备向文娱圈进军的女儿眼角有了两道隐约可见的皱纹。日本人无论如何是喜爱巴黎的,越是有文化修养的人越是如此。他们听真由美说塞纳河上美丽的流水,说凯旋门后铮铮的铁塔,却听不见真由美说一句法国的花花公子。这时候这对越到老年越是幸福的夫妇才对望了一眼,开始了他们深深的忧虑。
日子很平静地过去了两年,平静得有点不可思议。有一次一个从巴黎挂来的国际长途使得他们又惊又喜。他们听不懂真由美像弹一曲变调一般的法语,却看清了她对着话筒时的兴奋和激动的表情。然后真由美宣布说一个同班的法国青年朋友要到日本来旅行,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宣布一个还没有被公开的秘密。
那个法国青年在松下的家里停留了三个晚上。那三个晚上对松下和顺子来说真是不眠的夜晚。他们紧张地等待着下文。因为他们看到那个法国青年很有贵族的风度,他们决定放弃日本人保守的观念觉得一旦有必要的话准备接受白色人种的女婿。促成他们痛下决心的是这一年真由美已经30岁了。到了30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在中国有时候还能够侥幸地被称作“小姐”,在日本,她们很快地就会被归入到“小母桑”[4]的行列中去了。
可是那个法国青年一去而不复返。真由美也一如既往地把时光流逝在十分流畅的曲调中去。夫妇俩终于断定真由美的恋人便是那部音色十分纯正的雅马哈钢琴。他们开始反省在对下一代的教育中过分强调了对事业的忠诚,从而把孩子送上了一条令他们害怕的不归之途。他们一刻也不敢怠慢地开始了营救,知道那是一场和时间进行的争夺战。每过一个春夏秋冬,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真由美又加了一岁。那种感觉比他们接着想到自己变得更加年老时还要让他们心焦。
接着他们发现他们简直是在亡羊补牢。他们罗列了一串和他们的社会地位相称的候选人都无法打动真由美的心,他们惊恐地想到不仅仅是昭和精神,松下这个家族也有失传的可能。
倒是真由美想出了许多办法来安抚父母亲。
“爸,幸子离婚了。”
真由美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松下的脸色。她看到松下大吃一惊。
幸子是去年秋天结婚的。她和真由美密切的关系使得她把婚礼的请帖也送给了松下夫妇。
顺子正在厨房里炸天妇罗,爆响的声音只让她听到了“离婚”两个字。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走了出来。
“谁离婚了?”顺子简直是在幸灾乐祸。
后来真由美看到松下和顺子的脸上都有了一种宽慰的表情。
在他们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真由美也经常给他们补充一点在他们这个年龄上已经不很灵通的信息。电视画面上正出现一位走红的歌手,她的新出的CD销售量居这个季度日本第一。
“她今年三十八岁,独身。”真由美在句子尾巴加重了语气。
于是松下和顺子又缓了一口气。他们觉得不仅真由美年轻了一点,他们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不过所有的处方笺开出的都是止痛药。用不着医生诊断,他们明白了他们被现代社会的病魔侵扰了。那是一种专门把幸福的家庭给盯上的病毒。它们把苦恼传染给不知道苦恼是一种什么滋味的人家。他们从电视上看到贫困的非洲大陆每天都有无数的婴儿悲惨地死去,而他们具备了让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婴儿出世的各种条件可是却在苦苦地等待。他们辛辛苦苦地创造了昭和的辉煌,而反过来,那昭和的辉煌却孕育了不知道对家庭对社会负责的一代。这是多大的造孽。他们开始回避所有和子女和婚姻有关的话题,对于不时地映入眼帘的抱着孙儿玩耍的幸福情景熟视无睹。最后他们觉得除了求助于上帝之外别无他法,可是上帝也只让他们多了一点像刚才在林荫道上那样的悲伤和叹息。回到家里之后,他们也仍然只是在钢琴的伴奏下继续着刚才那种不会有结果的话题。
三
上帝毕竟是慈悲的。
那一天真由美和森田的排练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境界。休息的时候她吻了一下森田,森田也回了她一个吻。平时他们只互相把手帕递给对方。这个动作其实已经很能够体现两个人心扉相通了,可是今天非吻一下对方不可。这就是艺术,或者说这就是欲罢不能的艺术的爱。
音乐让他们之间的吻余音缭绕。
森田是真由美大学前两届的同学。真由美去巴黎的时候森田正在德国留学。他的指导老师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看中了他的音乐天赋,对他指出了远大的前程。可是第二年森田便回到了日本。他父亲的公司倒闭了。音乐失去了后援,一下子就出现了休止符。森田一边打工养活自己,一边坚持他的业余爱好。那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一位穷困潦倒的音乐家的十分拮据的生活。在日本这么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度里要靠音乐吃饭显然比在别的地方更加困难。真由美至今也只能收几名钢琴学生来赚一点外快,她的那部宝马车还是“借”松下的钱买来的。
不过这种窘迫反而使两位青年音乐家一见钟情,双双坠入情网。那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尤其是真由美,她对这种既可以谈恋爱又可以搞音乐的现状十分满意。如果她爱上的不是森田而是另外一位能够堂堂皇皇地把妻子娶到手里的男子的话,那首先意味着不是现在她一回到家里就可以看到饭桌上摆满可口的饭菜,而是她必须摆满可口的饭菜来伺候把她对音乐的热爱很正当地剥夺去了的丈夫。这也便是无数的日本女人所无法逃脱的命运。
可是真由美却有一个十分安全的避风港。松下和顺子也看到了他们怎么也无法把真由美给“摆脱”掉。松下为此对顺子开玩笑说这辈子她“趴”在我们身上了。顺子很气恼丈夫说这话时的不正经,尽管她知道松下也是在苦中取乐。这也是她严厉地对松下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必须出面教育女儿的原因。松下在顺子面前经常像个孩子似的,可是面对真由美,他首先是一位公司的老板,接下来是一位严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