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时洁斐向真由美表示了深深的歉意。那当然是谁都会这样去做也应该去做的。
对着洁斐深深弯下的身子,真由美的心里涌起的却是一阵怜悯。她打量着洁斐的目光变得是那样的异样,仿佛她们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没关系,欢迎你下次光临。”
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她说了客套话,而且是多余的。下次洁斐仍然不会光临的。
“下次,下次我一定会守信用的。下次——”
可是洁斐却说得非常坚定。她甚至有点眼巴巴的。
突然间真由美有些心虚,又有点迷惑,不知道洁斐是什么意思。
“下次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她不由得又问了一句。她当然是明知故犯了。然而因为礼貌的关系,她不得不去做出这种违心的邀请。
“下次——下次——”洁斐又是那样的激动,好像她说的不是接下来的什么时候,而是现在似的。她的样子也完全像是在认真考虑下次光临的具体时间,并要把它给敲定下来似的。
“下次一旦有了时间……”
结果照样模棱两可。洁斐再也不敢去重复上一次的错误了。
真由美突然说:“洁斐,我老公说他也去过东四。”
“是吗?”洁斐叫出了声来,她简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可随后她却换了一种很平常的态度,“去过的,他当然去过的,北京人嘛!”
“说不定你们在东四还见过面呢!”
洁斐看着真由美,笑了笑,“有可能的。”
12
“洁斐,你瘦了。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这是怎么减肥的?”
“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呢。”
“你,你一定去了瑜伽教室!”
洁斐笑而不答了。
“可是你呢,王珊——你?”
洁斐只差说怎么搞的,你又胖了。
王珊本来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这阵子更显得有点邋遢。再加上她沮丧的模样,便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在大学院里留学的了。日中学院那个搞卫生的老太婆都比王珊在脸上讲究多了。
“我才无所谓呢!我还巴不得自己胖一些呢!”王珊的脸一沉,“你知道我干吗叫你出来吗?”
“叫我出来会干吗呢?发发牢骚,再把那个老头子痛骂几句。”
“别再老头子老头子好不好,以后你得认他了——”
“认他什么呢?”洁斐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仅认他,以后你还得叫我——”
“叫个啥?”
“师娘——”
洁斐还是吃了一惊,然而她及时挤出了那么一句话来。
“恭喜你——”
王珊不仅要写论文,她还得设法让论文通过。通过了又怎样呢,就职?回国?不,她已经没有了终极目标。到北京去当富婆是说着玩的,而在日本当个教授的老婆却渐渐地对她产生了吸引力。那样的话便不单单是论文了,所有的难题都会一次性地通过。王珊在大学院里研究了这么久,终于研究出了一点名堂。
“你怎么一点都不和我商量呢?”
“这事情用得着商量吗?这事情能够商量吗?”
王珊的语气显然还在说洁斐你当时和我商量了吗?
“不,王珊,我的意思是说你对那个老头子,不,你对那个教授一点也没有好感。”
“好感?”王珊有些奇怪。要是别人这样子说的话她还不会觉得怎么样。
刹那间,洁斐也觉得自己的话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阵子她经常说一些一旦说出来之后自己就想把它收回的话。这阵子她的许许多多的想法也总是不对路。还有就是王珊的决定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她因此受到的冲击也使得她无法抑制住自己。实际上在她所处的场合下,再亲密无间的朋友也不会显得像她那样直率,一点也不作保留。
但是,接下来她就更加直截了当了。
“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呀!”
“我才不后悔呢。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倒是将来我会后悔的。洁斐,难道我真的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国吗?我已经想通了。我跟你说呀,将来并不是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看到我是跟一个日本老头子结婚的,可是他们都会听到我是跟一个日本的大学教授结婚的。”
王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含有深深的嘲弄。看不出来那种嘲弄是对着王珊自己呢还是对着所有认识她的人。说不定王珊还把洁斐给轻轻地带上一笔呢。说不定她也在和洁斐暗暗地较劲,向洁斐展露出也许会令她感到羡慕的一面呢。和作为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的安藤相比,她违心找的那个老头子毕竟是一个很有社会地位的大学教授。
洁斐呛住了。
“老头子问我有什么条件,我说很简单的,买一套房就够了。洁斐,你说,做一个牵着狗在花园里散步的东京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老头子还答应我,让我成为他的助手,要是我在家里待腻了的话。”
王珊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一下子就把自己被捧走的丢到了一边,她专心致志地盘点着自己因此所得到的回报。直到她对洁斐说一结婚她就打算申请归化的时候才突然一愣。
“洁斐,你现在还是拿日本人配偶的签证?”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当然知道喽。到日本来拿的是什么签证也就标出了自己是怎么样的身价。如果不是刻意隐瞒的话,一开始就亮出签证来就像初次见面交换名片一样是用来打招呼的。可是她不是在明知故问。她是在向她的前辈请教的,顺便也让她们来一次平起平坐。原来洁斐拿的签证除了让她眼红之外一点都和她不相关,她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而现在她也可以把签证这两个原本是那么令她讨厌的字眼拿在手中玩味了。
她知道跟日本人结了婚然后归化是很自然的事,水到渠成。日本人配偶的签证只是一种过渡,洁斐都结婚好几年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干脆一点算了,也不过是换了一张皮,里头还是一颗中国心。”
王珊有点解嘲般地说道,她是看到洁斐不愿意开口的样子才换了开玩笑的口吻。
洁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怎么搞的,说的都是王珊的事,却老是和自己挂上了钩。
“王珊,也许这一次你会走在我的前头了……”
“怎么,你不打算归化?”王珊觉得十分突然。
洁斐没有开口。
“洁斐,将来你打算怎么办?回国?”
洁斐仍然不说话。
“洁斐,你不能和你的安藤先生各拿一本不同的护照呀!”
王珊失声叫道。这一回洁斐再不说她也要刨根究底的。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洁斐来说她们在讨论的都是一件头等大事。
“王珊,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可这才是真正的跨国婚姻啊。”
洁斐终于小声地说道。洁斐的脸上还有一丝让人觉察不出的微笑。
这次轮到王珊呛住了,哑口无言。别以为王珊粗嗓门大手脚的,她的心和洁斐一样细呢。要不她怎么会让自己把学问做到了日本的大学院去呢。
“洁斐,在我做出了自己决定的同时,我就想出去走一走。东京这地方太窒息了。离开这个地方,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然后去面对新的生活。洁斐,你说呢?”
王珊转移了话题,洁斐没有说话。
“不过去哪里的话得向你请教了。在日本你走过的地方比我多,你这位先辈肯定会有什么高见吧?”
“也没什么,反正日本人多是爬山泡温泉……”
洁斐随便叨着。她只是在和王珊应酬着。突然间她停住了。
“去北海道吧。”
13
北海道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当夜行列车从函馆的海底隧道钻了出来,北海道辽阔的大地一望无际地蔓延开来的时候,洁斐和王珊的眼前同时也展现了北国的凛冽和深邃。
眼前掠过的是点缀在原野中的一座座白色和红色的小房子。那些房子的构造是在东京见不到的,一个个像玩具一般却又明显地带有俄罗斯的建筑风格。她们真想把列车的窗户打开来好好看一下。
“洁斐,太感谢你了。你居然陪着我……”
“不,别这样子说……”
“我真的感到心旷神怡。大自然的确会洗涤人的身心的。过去我傻傻的,只有那么一个心眼。感受了大自然的魅力之后,你就会觉得一个人拥有的不单单是情感。即便是人的情感,也会在大自然的变幻之中起伏,变幻……”
王珊仍然一个劲地抒发。她的情感也像北海道的群山那样地起伏,变幻。札幌、旭山……北海道有那么多令人神往的地方。她好像真的觉得有了这么一个告别仪式之后,接着就可以彻底地翻开人生中一个新的篇章了。
忽然洁斐把手一伸,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那山上有一座小屋,旁边还有一部风车。
“王珊,你看过《幸福的黄手帕》吧,你看那多像电影里的那个场景。”
“电影里有那么多的黄手帕在风中飘扬。可是那山上却什么也没有……”
“幸亏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
“如果有的话我也会像高仓健一样地执着。”
洁斐微笑着看了王珊一眼,提醒她说:“王珊,你的北海道之行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她们泡了温泉,还去了道北极寒地带才有的驯鹿牧场,看了狗拉雪橇的比赛。
王珊把北海道的地图在眼前展开着。
“还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呢?我们差不多都走了……”
洁斐沉吟了半天说:“我想去上富良野看看。”
“去农庄?”
“我想去看熏衣草飘拂的大草原。”她实际上是想到了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她自己也想不清为什么那一次临到最后却突然拒绝去真由美家做客。但是她建议王珊来北海道却真是受了他们的启发,她甚至忘了安藤不久前也是来过北海道的。
王珊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无拘无束。短短的几天旅行使得她精神焕发,仿佛就要和她订下终身的不是曾经让她觉得讨厌的那个教授,而是她从前的恋人似的。
“哪里有熏衣草飘拂的大草原?这是什么季节你都忘了!”
“去看看种熏衣草的土地也好。”洁斐冷静地说。
14
安藤开着车子,精神抖擞的。他是第一次陪着洁斐到她的朋友家里做客的,平时总是洁斐跟随他。洁斐就是有她的交际圈子,也被他认为是妇道人家的,他既不去过问,也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洁斐却说这一次非得他出面不可。
当然该尽的义务还是要尽的。真要把洁斐给惹了他也赔不起。他是属于日本人当中不那么大男子主义的。
她把克克也带上了。这样就更显得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是倾巢而动。克克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以家庭为单位的出门。但是这一次它不去看车子外面的景观,而是一个劲地待在洁斐的怀里。洁斐从北海道回来的时候它几乎是疯狂地扑了上前。对它来说它熬过的是漫长的岁月。它真想把洁斐一直给占据着。
这倒让洁斐更喜欢克克了。
直到车子停在了真由美住的公寓前面的道路上时安藤才想到应该买一点见面礼。洁斐说不用了,她早就准备好了。说着她从车子后排的座位上拿过来一个包包,把它打开。安藤看了一下,笑了。
“怎么,又是‘白色的恋人’?”
“是的,而且我买了两盒。”
“两盒……”安藤模糊地咕哝着。
透过车窗,洁斐看到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已经站在公寓的大门口等着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