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顺子支使着当然也被自己支使着向真由美训话,就像他每天早晨上班时向面对着他的全体员工似的。真由美一边听着,一边往嘴里送了一口顺子替她做的甜汤,心里想着:“离举行音乐会的时间不长了……”
那以后她加紧了和森田在一起的排练。那以后也有了上面所说的突然间出现的吻。不知道是由于激情呢还是爱情,那天他们决定再练习一遍。可是场地租用的时间到了,继续租用也不行,一点也不通融的工作人员说排练厅另有用途。
“跟我来!”
真由美不由得对森田挥手说道。她把森田连同他的小提琴还有乐谱什么的统统塞到她的宝马车里。直到汽车开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她才想起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亲自己有一位叫森田的朋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真由美把大梦方醒的森田从车子里卸下来的时候顺子紧张得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接着她对着那道厚实的隔音门板怔了许久。
接下来的练习好像失去了艺术的灵感。问题老是出在森田身上。不要说和弦,他有时连起码的音准都不过关。折腾了一阵之后,真由美的兴致消失殆尽。她气恼地对森田说你这么缺乏临场经验那音乐会咋办。
两个青年人从真由美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排满了丰盛的菜肴,可是顺子仍然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着。令真由美无比吃惊的是在饭桌的前面松下正襟危坐着。松下是在接到顺子“110报警”电话之后火速赶到现场来的。为此他中断了自己和客户正在进行的晚餐。他还没喝上两口酒呢,可是这个时候他红光满面的,精神抖擞。
看上去那只是一次很普通的家庭用餐。除了森田像是一只冒冒失失地闯进松子家里去的惊弓之鸟。真由美则在心里想道,那就将错就错吧。本来她就懒得考虑排练之后两个人该上哪个餐馆好。
松下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威严的姿态。无论森田将来有无可能成为他的女婿,他都认为至少在表面上他不能原谅两个年轻人的轻率和无礼。要是将来成的话那他更应该显得威严一些才对呢。不过顺子一眼就看出了被松下藏在心里头的喜悦。丈夫玩的那一套她难道会不明白?丈夫做生意早做精了。明明是他要的货,他却不给对方有一点点会成交的感觉,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让他的对手坐立不安。
但是松下很快就发现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从他们在晚餐时得出的印象以及后来真由美的介绍中他们知道森田有好的人品好的手艺,只是没有娶真由美为妻子的能力。那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松下看来一个无法在经济上独立的男人怎么也不算是一个男子汉。在他翻了一辈子的经营辞典中罗曼蒂克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概念,把真由美委身于这样的男人那将比让他们瞧着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儿更加不幸。
上帝跟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松下甚至觉得他那昭和一代人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战后的日本是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国家,日本男人这个词的另外一个含义就是能够吃苦耐劳,拼死拼活。你连饭都吃不饱你还玩什么音乐玩什么女人?
无奈之下,松下只好棒打鸳鸯了。这一回他不受顺子指使就把真由美在眼前唤住,然后郑重地向她表明了父母亲的立场。
“爸……你……”
真由美快活地大笑了起来,笑得几乎渗出了眼泪。松下原来以为真由美会很认真地听取他的意见,然后顶多是渗出几颗忧伤的眼泪去和森田告别。要是他在公司里用这么一种严厉的口吻说话的时候,听着的人除了低着头不断地回答说“是的!是的!”之外不会有别的反应。那是一种绝对不会受到挑战的权威。
然后真由美收起了笑容,很温柔地对松下说道:“爸,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要和森田结婚呢!”
这下,松下终于明白了平时真由美对森田的事守口如瓶并且晚上尽量早一点回家那全是为了不给父母亲留下她有男朋友她正在谈恋爱的迹象。这也意味着真由美还要继续“趴”在他们身上,继续住那不用付房租的公寓,一回到家里就有可口的饭菜……天哪……
上帝,你保佑吧!
四
那是一场一开始就知道会赔本的音乐会。所有的门票都只卖给了举办人的亲戚和朋友,而且大多数是松下的人事关系。谁让他有那么广泛的社会交际呢。即使这样门票的收入还不够费用开支呢。为此,松下又赔上了一笔。可是松下并不觉得懊恼。有时候他也做亏本的生意,他知道买卖不单单是收获,买卖更需要不断地播种。他赞助真由美所有的音乐会,而且每一次都出头露面。当他和顺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音乐会大厅的门口迎接和送别每一位听众的时候,他是从另外一个层次上让自己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实际上他并不排斥艺术。如同他娶了一个会弹钢琴的妻子一样,女儿的音乐会只使他在商海中浮沉的人生锦上添花。一个很体面的人在饭后茶余优雅地谈起来的艺术和窘迫得无法糊口的艺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至少增加了他的作为一个人的可靠性和信用度。而这可靠性和信用度实际上也写在他的事务所的工作指标里并且直接和公司的营业额挂上了钩。在日本,要把你手上的货出售,不仅要看那货的品质,甚至要看那个卖货的人的品质。往往是卖货的人品质好的话假货也能够出手。
不过这一次松下站在音乐会大厅的门口时他心里只是一片愁苦。这让他对客人们鞠躬时身子弯得更低,动作更加规范。日本人很会掩饰自己,看他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其实有时候他的内心的空虚和一个愁眉苦脸萎靡不振的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真由美别出心裁地邀请森田来和她一起举行音乐会,这就使松下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一边弯着身子一边在心里对真由美说,亲爱的,什么时候你能够奏出一曲幸福的二重奏?
可是当他同样地在音乐会大厅的门口不断地向着离场而去的客人鞠躬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有了另外一个想法。那是一种突发的奇思,是一种灵感。灵感不单单属于艺术家,同时也属于精明的生意人。不然为什么会有一个商魂的词呢。
灵感来自两个方面。第一,音乐会开始后当他和顺子悄悄地坐到大厅的角落里看着两个人的表演的时候,映现在他眼前的图景实在太动人了。也许是舞台特殊的效果吧,连松下也在心里暗暗地惊讶被缪斯所紧紧地拥抱住的两个人是天生的一对。坐在他一旁也和他一样入神的顺子还有就是每一次曲终时爆发出的热烈的掌声都在加强着他的这种印象。第二,那便是很满意地欣赏了音乐之后退出大厅时客人们瞧着他的异样的目光了。他们几乎都认为这不是一次寻常的音乐会,他们只差向松下表示祝贺了。那种仿佛很知情的目光让松下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两者糅合在一起,给了松下一种超常的思维。仿佛只是在一霎间,一个决策产生了。他因此也有了一个豁出去的快感,同时也有了一种事情非这么办不可的直觉。松下很相信自己的这种直觉。有几次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时,他没有去向什么咨询机构求援,也不靠什么群策群力而全凭由他的直觉而产生的独断独行使公司化险为夷。这一次的危机虽然和公司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然而这一次他面临的是人生的危机。而最主要的是他相信用他的直觉作出的决策是可以应对任何的危机的。
他几乎不和顺子做任何商量。需要和顺子商量的话那还算什么决策。不错,家里的事几乎都由顺子说了算,他喜欢像个小孩子那样只做出服从。不过那是十分恩爱的夫妻才有的权力的平均分配,作为一个男人他支配的东西太多了,他把它们分摊出一点来当作爱的礼物给了顺子。可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完全成了这个男人社会里的一个大男人了。
音乐会后的第二天,真由美整天都在家里休息。她显得有点疲倦,可是心里却十分快活。她还和顺子交谈了音乐会的事。在艺术上顺子早已经无法和女儿共同切磋了。不过说一点感触的话她怎么也比别的听众显得有板有眼。这一刻,真由美需要的正是这种内行的恭维。可是这回不同,顺子借口对小提琴不怎么懂而没有让真由美得到以往那样的满足。她嘴里没说心里却一直在嘀咕着,我的心肝宝贝,这一次,你弹出了一组多么不协调的和弦啊。
电话铃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松下打来的,说他今天回家用晚餐。那当然是在说他要召开一个相当重要的家庭会议了。
开头松下什么都不说,等到他喝了一口香槟之后他瞧了真由美一眼。
“怎么样,让森田到公司里去当一名职员……”
真由美不由得转过脸去望了一下顺子。她刚好看到顺子也转过脸来吃惊地望向松下。于是她明白了顺子也被松下蒙在鼓里。这倒使她相信松下用“怎么样”这种商量的口吻说出来的话并非只是一种商量。
“这怎么行呢,你不是说公司正准备裁员吗?”
顺子反问了一句。她并不是在怀疑松下说的,相反的她希望得到进一步的确认。
“这跟公司裁员没有关系!越是需要裁员的地方越是要考虑引进合适的人才!”
这回真由美又笑了。只有她的任性能够随时随地地动摇松下的一本正经。
“爸,你的公司是否准备开发什么和音乐有关的新产品?”
不过松下反而变得更加严厉。
“不,我需要的是培养我的接班人!”
顺子和真由美都呆了。的确,松下到了这样的年龄了。他不仅需要嫁出女儿抱下孙子,他还要考虑把他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公司如何延续下去的问题。绝大多数的日本企业都是代代相传的,没有任命的书记,也没有民主选举的厂长。像松下这样的民主社会中的独裁者他也有自己一片应该让它永不变色的江山。他曾经想过在他生下真由美之后没有再生下一个小子来乃是他经营上的一个重大错误。
只用那么寥寥的几句话,松下就把他的想法阐述清楚了。他是属于那种一下子就把自己要表达的要领给抓住的利嘴。而且他还能够尽量地让自己说得含蓄,富有文学表现力。当他把那一杯香槟喝完的时候,无论是顺子还是真由美都明白了松下正式承认了真由美和森田的关系,而且这种关系是以他们最终必须结婚为前提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各方面都要做出重大的努力。首先,森田必须牺牲自己的艺术,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不懂得艺术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可是光有牺牲的痛苦还不够,做出重大决策的松下还有一个更加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他必须重新塑造森田。艺术家一旦去掉了艺术那便往往和一个痴呆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松下有没有办法开发出森田身上的潜能那是关键所在。关于这一点,松下比谁都知道自己是在铤而走险,搞不好他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是他一旦成功了,他就等于是只挪动了一只小卒整盘棋都让他给走活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也不用再和顺子在林荫道上远足的时候唉声叹气了,他也可以卸下老板的那套沉重的面具让自己像个小孩子那样地接受顺子的支配来讨一份欢心了。
焦点全部集中到了森田身上。那一天晚餐的后半部分的话题全是围绕森田的。而且几乎全是顺子和真由美说的。松下倒变得有点像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只对两个女人的意见不时地点头称是,仿佛她们所说的都是他原来所预料的。
真由美说森田是会牺牲他的艺术的。不是说森田背叛了他自己,她相信森田对艺术的爱和她对艺术的爱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森田是绝对比爱艺术更加爱她的,为了她,森田什么都能够牺牲。当然真由美在说这话的时候也很含蓄,第一次显得不那么任性,甚至有点羞羞答答的,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