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洁斐点下头来准备结婚时做的第一件事是替自己起一个日本名字。她一下子想到佳子、幸子还有直子什么的。开头她兴致勃勃的,可是想到自己必须姓安藤的时候便没了劲。倒不觉得安藤有什么不好,问题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叫什么子,前面都得加上安藤两个字。
安藤先生,他坚实的体格还有日本人那特有的冷峻脸庞一点也没有打动她,倒是他坐下来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重得让她吃了一惊。等到他爽朗地笑出声来的时候,她的心弦就开始嗡嗡地响了。她怎么也不相信一个男人的发音会导致一个很有自信心的女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就范。
结婚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一条她喜欢的小狗。她一下子看中的是原产大不列颠岛的纯种约克夏梗。刚满周岁的约克夏梗从笼子里望着她的眼光是沉思的。她也就沉思地看着它,看着它毛茸茸的像一位有大络腮胡子的男人的脸。可是它的毛色是纯白的,白得令她觉得眼前的这只小狗更像一位文弱书生。
安藤却极力向她推荐个头只有约克夏梗一半的北京犬,说北京犬才是能够和洁斐相配的宠物。洁斐很理解丈夫的良苦用心。约克夏梗是英国西部高原上的捕鼠能手,一年到头不停地劳作。而北京犬是曾经只有中国的皇帝才能够把它抱在怀里,或者装在黄色大龙袍宽大的袖襟里来让它受宠的。一八六〇年英国人攻下北京城,把它作为宝贵的战利品带到欧洲,进而流传到全世界。在这之前北京犬还没有走出紫禁城一步呢。
这一来洁斐反而更加打定了主意。她把约克夏梗抱到车上时就对安藤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叫它克克吧。什么,呵——呵?安藤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法让自己浓重的发音接近洁斐的要求。安藤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表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抗议。安藤曾经主动要求学一点北京话,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好。洁斐却说没有这个必要,既然嫁给了日本人,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个有东洋味的呢?克克两个字多拗口呀。就是找遍日本列岛,恐怕也找不到一条叫克克的小狗呢。日本人的名字都很死板,日本人更不会给狗别出心裁地命名。想到从此以后自己也必须跟着这样千声万声地呼唤,安藤有些懊恼。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令他称心如意,他原来以为连洁斐也是他的宠物呢。
洁斐打算在三十五岁过后生孩子。她的生涯设计的重点放在三十五岁以前。青春固然美丽,可是青春转瞬即逝。现在才知道青春之所以那么美丽,正是因为它转瞬即逝。去抚今追昔的话,惨的总是女人。好像只有失去的,一点也没有留下的。女人是被迫把眼光向前看的。然而这样一来她反而发现了电视节目里的另外一段黄金时间。她终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少妇的现实,并且好像是在突然间觉得比起少女来,少妇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种更为深刻的内涵。
开头她迷上了日本的茶道,后来是歌舞伎。安藤说你在大学学的是中文,不把中日文化作比较的话非常可惜。他的一个同学在出版社做事,有论文出来的话当然好办。那话如果是在洁斐三十五岁以后说的还可能叫她略有所思,可眼下她正巴不得自己用非所学呢。安藤的话反而提醒了一个不但是安藤就连她自己也都没有察觉到的事实,那就是她不但在离开她的专业,也在离开她的过去。
一天,她从镜子里看到了细密的皱纹,她在镜子前面站了比平常要长一点的时间。相信别的女人在这种场合里都会是有点慌张的,可她只是站着,默默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峙。
尤其是她想到安藤什么都没有发觉,即便是她从浴室里出来,把洗得一干二净的脸靠在安藤的枕头旁边。安藤已经熟视无睹了。这样她就更加无所谓了。她的一个同样是嫁给日本人的同学说自己的丈夫是如何无微不至的时候,她却在想那样的男人反而让人受不了。那样的男人什么都想占有,女人的一道皱纹都会被他惊慌失措地当成了是夫妇之间所共同拥有的负财产。
然后她牵着克克出去散步。她比平常更加仔细地看着克克那短得好像是被裁了一段的尾巴,那埋在茸毛当中的两只小耳朵,那滑稽地向后拉曳着的有着比前腿更细脚趾的后腿。
克克,你过来!
克克正在挖掘着,用它满是胡须的脸拱着。克克仍然保持着祖先的习性,即便是来到了一块已经不用再劳作的土地上仍然是那么勤快。听到洁斐叫它,克克转过头来,用那沾满泥土的脸和洁斐对望着。
洁斐把克克抱在怀里,拍去它脸上的泥巴,然后伸出手来把遮在克克眼睛前面的茸毛拨开。
克克脸上也有皱纹,但并不是衰老的标志。
2
手机响了,是王珊打过来的。
“洁斐,怎么样,有一个非常适合你的工作——”
“工作?我没有叫你替我找工作呀?”
“怕什么,我又不收你的介绍费。”
收介绍费是穷打工的那个阶层常用的行话,在日本谁给你白跑腿呢。王珊反其道而行之,把它用来作为调侃。为了区别于那些为了钱什么都不顾的中国人,在适当的场合里表现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已经成为了一种必要。
“真要有什么适合我的工作的话——”
洁斐的心情很好。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少有一个礼拜没有讲北京话了。她想王珊大概是出于和她一样的理由。王珊跟在一个日本老头子的身后埋头研究古汉语,不但忘记了结婚,而且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性别。
在日本还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工作吗?如果不是王珊这样问她的话,她肯定不会这样来问自己。像她这般年龄的日本女人说不定正在考虑辞去工作呢。她当然了解日本的女孩子,即便是大学文凭,到公司后仍然要低声下气地端茶扫地。这点自尊心她还是不打算扔掉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嫁给了安藤,不就是为了不再去考虑什么是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吗?
结婚之后,公司便开始把安藤每个月的工资汇到了她的账号上来。她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在中国都没有这么高层次的男女平等。既然是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比做一个主妇更好的工作呢?每天早上当安藤汽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的时候,出现在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自己的一天也开始了。
电视机里不再只是新闻和天气预报了。所有的频道都开始向每一个家庭主妇献殷勤。洁斐那一手令安藤津津有味品尝的日本菜便是从电视的料理节目中学来的。她跟进每一部流行的电视连续剧,对日本的娱乐圈了如指掌。有一次她回国探亲,看到年轻的一代正迷恋《东京爱情故事》,她在心里笑了。她想对她来说那部电视剧已经是老掉牙的了。
羡慕她的人也曾经问她丈夫回来的时候要不要在门口向他行个礼,替他脱下外套并把它挂在墙上。她笑而不答。她知道那些人的存心。她很理解那些人的思维方式,过去她也曾经乐此不疲,嘲弄日本女人终究要成为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可现在每当她开着自己的那部红色的轻便车出门的时候,她眼前不时会出现的是来日本前在国内看过的某一部日本影片里的某一个镜头。她便因此感到自己也成了影片中的某一个角色。她学的中文专业在此起了作用。
在日中学院教了—个礼拜的中文课之后她随即发现王珊没有跟她开玩笑。倒是她先前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行呀,我去试一下,结果有点身不由己。一个礼拜她只要到学校两次就够了。这不就和她开着汽车去商场或者到剧院观赏歌舞伎一样是一种调剂吗?不,是一种充实。和王珊不同,那比一般的钟点工高得多的工资不是用来充填生活费的,这些额外的收入只不过让她更随意地增添了几个路易·威登的包包和几件香奈儿的衣裳。
那些牙牙学语的日本人也让她觉得特别可爱。他们有一部分是在经过突击培训之后马上要去中国赴任的大公司的职员。日益增长的中日贸易关系使对中文的需求量不断增大。另外便是一些仍然对中日友好恋恋不舍的老头子或老太婆。对政治一向漠不关心的洁斐也对这些不懂得急流勇退的老人产生了一份敬意。
学院的工作人员也比别处的日本人来得亲切,更容易接近。
“早安,洁斐老师——”负责处理日常事务的真由美向她问好的时候老是把她给仔细地打量着。这一天她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活儿,“听王珊老师介绍,你是北京人——”
“嗯——是的。”
在日中学院里说自己是北京人比在别的地方有着更多的自豪感。日本人觉得让北京人来教北京话,就跟到全聚德吃北京烤鸭一样有正宗的味道。
“不好意思,”真由美的脸上有一丝腼腆,“我的丈夫也是北京人——”
真由美是用中文说这句话的。开头洁斐觉得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真由美在练习中文发音。日中学院的日本人不时地会有一两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那是业务上的需要。看到洁斐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真由美又重复了一遍。
洁斐这才差点说出“开玩笑”这句话来。可是真由美已经正经起来的脸色却表明她说的是真的,她的丈夫是北京人。真由美的神情显然还希望和洁斐一见如故。
洁斐的脑袋瓜有点麻乱。她一向有快捷的思路和利索的口才,可是这一刻这些都派不上用场。她不知道为什么真由美的丈夫是北京人会使她这样地身不由己。真由美说的其实只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而已。
不等她理出一个头绪来,上课的铃响了。于是她把这道作业题搬到了课堂上。她是一个认真的教师,还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对自己的教学内容这么随意。
她在黑板上写道,我是北京人,我的丈夫是日本人。
学生们一字一字地念着,书声朗朗。
她又在黑板上写,我是日本人,我的丈夫是北京人。
声音不那么齐整了。有人用日语低声说,没有听说过日本的女人和中国的男人结婚的。也有反驳的,说这是假设,是模拟。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洁斐又用很标准的北京话重复了一遍她刚刚说过的。说罢,她停住了,怔怔地想着什么,居然忘记了自己面对着的是把她给紧紧盯住的学生。接下来她才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吗,她的丈夫是个北京人?
于是学生们也跟了上来说,是吗,她的丈夫是个北京人?
3
洁斐经过真由美面前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这回真由美只把她看了一眼。
“辛苦了。下回再见!”
下了课,真由美便忙得不可开交了。好几个学生把她围住了,提这样那样的问题。尽管如此,她和洁斐道别的声音依然很悦耳,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那种声调是用来让对方觉得自己真的辛苦了,下一回咱们一定会相见的。洁斐当然不会像刚来日本的人那样去挑剔日本人的有口无心。她自己也早已把这种声调给掌握得惟妙惟肖了。可是这一回她却觉得真由美有点不近人情,自己被打发了。
洁斐在电梯口犹豫了一下。电梯门打开时她反而转过身来,又从真由美前面走了过去。可是结果也只让真由美重复了一遍:“辛苦了。下回再见!”为了表示自己说的不是套话,真由美又补充了一句:“路上小心!”可说白了那仍然是一句套话。
洁斐有点懊恼,好像是对什么觉得不满意。开头她觉得是对真由美,后来才觉得是对她自己。
洁斐打定主意在真由美重新提起那个话题之前一直保持缄默。后来真由美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是她一直忙着呢还是她毕竟是一个日本人,不大习惯过多地去涉及个人的隐私。不过真由美瞧着她的目光确实比以前亲切了许多,不用说那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个不用再去挑明的共同点。只是在洁斐这一头,在她想去迎合真由美的目光的时候多少显得有些保留。在是否继续把她和真由美的关系深入下去这个问题上开头她情不自禁,到了现在反而有些犹豫了。
直到有一天真由美兴致勃勃地问她:“洁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真由美特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看得出她是特意在等着洁斐。
突然间洁斐有些兴奋,甚至有点紧张。
“帮我翻译一下吧,是给我老公的——”
真由美递给她一张白纸,那上面用日语写着:“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洁斐一下子就翻译了,在她的心里,用的是一种亲切的语调。在她的眼前,一点一点的烛光亮起,然后又把它们吹灭。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你看我做了一个特大的生日卡——”
那个生日卡就放在真由美的桌子边上。洁斐很快地往上面扫了一下。她原来以为会看到那上面有名字什么的,可是真由美什么都没有写。
“洁斐,你怎么给你的那位过生日呢?”
“我们过得很简单。有时候仅仅是一句问候。”
祝你生日快乐——
洁斐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是一点一点的烛光亮起,然后又把它们吹灭。
“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子?”真由美不由得叫出声来,“他不会怪你吗?日本人过生日是个大事情呢!”
洁斐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她的脸突然间有了一阵红晕。她连忙纠正她自己。
“我骗你呢。我不做生日卡,可是我买草莓蛋糕。我老公喜欢草莓蛋糕,在他生日的一个星期前我就预约了。”
“这一回我们想去旅行,在他生日的那一天。”真由美显得有点沉迷,“我们想去北海道。他特喜欢北海道。可是因为忙,来日本这么久了,还一次都没有去成呢。”
洁斐望着真由美兴奋起来的脸。
她感到真由美很爱她的丈夫。她想她的丈夫确实是个北京人。
“你们呢?你们旅行吗?”真由美的话匣子打开了,“你们去过北海道吗?哎,听说你去过冲绳。是你一个人去呢还是跟你的先生一起去的呢?”
“我一个人去的。我老公去不了。我们有个克克,我老公得在家里陪着它。”
“克克?”真由美一脸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