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条小狗。”洁斐说。
4
克克花了洁斐很多心思。洁斐甚至想安藤都没有让她去这么伺候的。也难怪,安藤都没有多少时间让洁斐来陪着他呢。安藤是个大忙人,除了早出晚归之外还老是出差,有时候安藤会连着一个月都不在家。
连克克都把自己的地位排到了安藤的前面。每一次安藤回家时克克在门口使劲地摇尾巴,摇得比洁斐回来时还要厉害。可那仅仅是个前奏,接下来它便松散了自己的身子,仰天躺下来,等着安藤来替它抓痒。安藤稍有怠慢的话,它还会伸出前爪来,比划着,甚至扯住安藤的衣服来向他发出指令。对洁斐它就不敢那么放肆了。
呵——呵——,呵——呵——,安藤很重的嗓音始终没能使他对克克发出像洁斐那么亲切那么甜腻的叫声。后来洁斐也不再加以纠正了,北京人独特的儿化音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学的。再说,那种发音上的微妙差别反而是她所乐见的。就让她一个人对克克那么靠近吧,那既是她的特权也是她的专利。
接下来克克便躲到了一旁,不去看他们俩是拥抱呢还是亲吻。新婚的时候那火辣辣的场面曾经把它也吓了一跳。然而和那么投入的安藤不同,洁斐一开始就在可有可无地走过场。在被告知日本的结婚仪式不仅要比国内的复杂繁琐得多,许多严苛的细节还是一个刚到日本不久的外国人所难于接受的时候她还有些胆怯。她甚至有了自己是在自讨苦吃的心理。她想,要是站在穿着婚纱的自己身旁的不是刚刚见过几面的安藤而是另外一个人的话——她接着想如果不是安藤的话他又会是谁呢?
结果她还是过了一关又一关。来日本不也是如此吗?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不喜欢听人家说什么做充分的思想准备啦,漂洋过海啦,漫漫东瀛路啦。她就是一个把行李一拎就走了的感觉,好像是从北京到天津去一趟一样。
不过要是安藤有所期待的话她还是会将就一番的。她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保留了许多具有象征性的形式,并且不去计较它们实际能够有的含量。为此她做出了许多努力。按日本话说,叫做了“人妻”。况且安藤并不使她觉得讨厌。安藤是一个有教养的日本男人,他宁愿放弃自己也不会去对对方做过多的要求。这反而让洁斐收敛了一个中国女孩子所特有的任性。结果就有了许多本来早就会被省略的东西却被保留了下来,日复一日。无论是洁斐还是安藤,他们都不想人为地去破坏它。
“又要去出差了。”
安藤说道。过去安藤这样说时总是恋恋不舍的。
“去哪?去多久?”洁斐开始考虑的也仅仅是怎么给安藤打点行李,诸如带什么样的衣服,带多少。
“北海道。这回恐怕又得两三个礼拜吧。”
安藤说着把杯子端到洁斐为他斟起的啤酒瓶前。可是那橙黄色的泡沫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泛起。安藤抬头望了一下,碰到了洁斐略有所思的眼光。
安藤终于想起他总是把洁斐一个人留在家里。洁斐并没有因此埋怨过他。洁斐有她自己的生活。况且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那就是克克的存在。到现在日本也几乎找不到能够把客人的宠物一起接纳的旅馆。
“要不这次带你去吧?”
以前安藤也曾经这样试探过,让洁斐来说她不去。洁斐自己说的话他就有些心安理得。
“那么克克呢?”
洁斐问道。以前她从没有这样问过。以前她都是说“不用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在家的时候克克可以住宠物宾馆。”
洁斐转过头来望了一眼克克,好像是在征求克克的意见。
“别的地方可去可不去的,可是北海道非去不可。北海道可是个难得的旅游胜地。”
安藤说道。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他看出洁斐已经没有反对的意见了,他赶着在洁斐作出正式表态之前表现一下自己。
洁斐带克克走进了宠物宾馆。其实那只是宠物商店的一个附属设施。开头还以为有什么标准房、双人间。不过那个供克克入睡的小间倒也十分清洁和舒适。那个值班的小姐也对克克爱不释手,一眼就让人看出是一个称职的代理妈妈。
一路上洁斐就叮咛好了,对克克说他们之间的分手也只是那么短短几天。
克克,你知道我干吗去北海道吗?
克克很懂事地望着她。
克克,你知道我去北海道和谁见面吗?
克克还是很懂事地望着她。
克克都已经点头称是了,可是那一条一条的栏杆终于提醒它离别是一种什么味道。它蹬起后脚来,然后把前脚挨着栏杆急急地左右移动着。直到这一刻它还认为洁斐只是在和它开玩笑。
洁斐犹豫了一会。她终于问自己究竟去北海道干什么。把克克丢在这么简陋而又局促的地方她还去什么北海道?
洁斐从栏杆后面把克克抱了出来。她把克克抱回家里,对安藤说:“下次吧。我舍不得克克。”
5
一盒精装的北海道夹心饼干“白色的恋人”,洁斐一直把它放在眼前望着。连克克也嗅到了它的奶酪的香味,老是在一旁周旋着。
显然那只是一种巧合。所有去过北海道的人都会用北海道的这种名贵土产品来作为馈赠亲友的礼物的。真由美不是给学校的老师一人一盒了吗?这一来“白色的恋人”便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了。洁斐只好去想象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一起选购“白色的恋人”时的情形。“白色的恋人”包装真的很漂亮,真由美自然是司空见惯的,不过她的北京丈夫站到柜台前面时一定是眼前突然一亮。她见过那种突然间有了光亮的眼睛。
“我老公特喜欢它,喜欢它的名字。他说北海道就像一个白色的恋人。”
“你先生真会形容。”洁斐想起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真由美的,可是当时她心里想说的却是:“你先生不愧是一个北京人。”
“我们去了上富良野农庄,我老公被上富良野农庄的熏衣草陶醉了。”
在哪里呀?洁斐好像想通过眼前的饼干看到上富良野农庄的熏衣草。
克克有点急不可耐了。洁斐对着一盒点心太有耐心了。洁斐喜欢甜点。只要洁斐开始吃甜点,它便会不断地摇动着自己的尾巴,急急地舔起撒在地上的碎渣。有时候洁斐还会扔下一整块来。
洁斐终于把“白色的恋人”打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撩开包装纸,仿佛那里面真的包装着一个白色的恋人似的。其实看上去它和一般的饼干没有什么不同。那一定是在味道上有什么微妙的区别吧。真由美说,好吃的是巧克力夹心的那一部分。
她把它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她闻到了一股香味。
有一瞬间,她又想到了北海道的熏衣草。她觉得自己也好像置身在上富良野农庄的一角,尽管她看到的都是电视里面的镜头。七八月里正是熏衣草长得最盛的季节,紫蓝色的花瓣像染料一样鲜艳。
北海道的农民把熏衣草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移植过来时是当作一种香料来提取精油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庄园会由此成为了著名的旅游胜地。
她看到在熏衣草的原野上有一只白色的小狗在奔跑。
那是她的克克。
克克怎么会在那地方奔跑呢?她想象不出克克是向她奔来呢还是在离她而去。
她从“白色的恋人”当中取出一块来,放到了克克的面前。克克吃了一惊,不由得退后了一步,望了一下洁斐。克克自己也知道对它来说这样的款待有点过分。它不得不去确认一下。
6
洁斐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真由美才好。她说“白色的恋人”是自己到了日本以后吃到的最为美味的点心。
真由美觉得自己被恭维了。日本人经常互相恭维着,那是日本社会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可是洁斐过分了。事务所里所有得到“白色的恋人”的人都说好吃,可就是不去加一个最字。日本人总会给自己留有余地。
“洁斐,看你最近老是兴高采烈的,一定是有了什么喜事。”
洁斐默默无语地望着真由美,只露出一个看似淡然的微笑。
“瞧你,多好的脸色呀,白里透红的。”
“是吗?这么说我是一个白色的恋人。”她打趣道。
真由美被洁斐的话感动了。她也设法让洁斐感动。
“等等,让你看个东西。”
洁斐看到真由美把手伸到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去。她又充满了期待。
会是什么呢?一定是她喜欢的。真由美总是那样地盛情难却。洁斐甚至感到真由美不是她刚刚认识不久的,她们仿佛是交往了多年的朋友。
“我们去北海道的照片冲洗出来了。”
是一本相册,已经摆在洁斐面前了。洁斐只得去把它给翻开。
“我老公特喜欢北海道的风景。他玩得都不想回来了。”
真由美显然是说你看那些照片吧,你看了就知道她的北京丈夫是怎样地喜欢北海道,怎样地流连忘返的。
洁斐已经看到了。第一张照片的大半部分都是紫蓝色,好像是一张风景照。
洁斐缓慢地伸出手来。她应该是很热情的,不管怎样她应该显得那本相册是她非常想看的,甚至应该有点急不可耐。
真由美很快地扫了洁斐一眼。她看到了洁斐的犹豫不决。
突然间洁斐的手机响了起来。没有比这更为适时的电话了,洁斐连忙退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也只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打完了电话,洁斐急急地走到了真由美面前。
“我把东西给忘记了,我得赶快去取回来!”
洁斐急急地退去,留下真由美一个人望着她的背影茫然若失。
7
洁斐说话算数,请王珊的客。
王珊一点也不客气。她还说自己是抽时间来赴约的,好像是她给了洁斐面子。她老是有一种紧迫感。和洁斐相反,她在日本过的日子就好像是被什么给追赶着一般。她说等她像洁斐那样找了个好丈夫的话她当然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尽可能地揽了日中学院的活,还吃着锅里的盯着外头地到处兼课。没办法,到现在为止她只能自食其力。来日本这么久了,她始终没有遇到中意的,只有那个追着她不放的老头子一直使她敢怒而不敢言。
“王珊,这回怕得让我来替你介绍了。”
洁斐对王珊始终是关切的。实际上在这之前她已经有过几次不成功的介绍。
“得了吧,等我把钱赚够了的话我到你们北京去买一层楼,当个富婆。”
王珊的最终目标是回国。不过回到原来的地方她是不干的。她已经习惯大都市的生活了。她说回到原来的地方的话她宁愿嫁给那个老头子。
“可我还在等着有一天我们一起开着车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去,然后又去把他们接回来呢。怎么样,我看你还得加把劲,主动一点。”
“问题是到了咱这年纪,股市就暴跌。”王珊说得很干脆,“告诉你,我到国际婚姻介绍所看了。那个鬼地方,尽是年轻漂亮的,愈是有文凭的愈没有市场!”
洁斐在心里表示赞同。她想要是没有安藤的话自己或许会遭遇到和王珊一样的困境。
“把视野再拓宽一些吧,比如说咱们的那些同胞——”
“不,够了吧,好马不吃回头草。”王珊做了一个生厌的手势,“我看来日本的没有几个是好东西。”
“这是老观念。过了这些年,原来土里土气的现在都潇洒了。想当初我们刚来的时候还不是一只井底的青蛙。”说到这里洁斐停了一下,“哎,你听说了吗,事务所的真由美找了一个中国老公,还是个北京人呢!”
“早听说了。部长把她放在柜台上就是让她当广告,鼓吹什么日中友好。有了这块招牌,学校也可以多招几个学生。”王珊有点不屑一顾,“这种事情只能当例外处理。日本女孩子再精明,也有那么几个傻的,让人给勾引。”
“不会吧,你看那真由美挺麻利的。”
“那只能说是你们北京人手段高明。”
王珊老是有过激的言论。可洁斐并不生气,王珊比这更刻薄的话她都不去计较呢。没办法,让王珊嫉妒一下也是应该的。这种感觉很微妙。
从日语学校到现在,这些年过去了,大浪淘沙,像她和王珊这样能够这么直来直去的也只剩下了那么一两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差不多时间来日本的,她都走到今天了,可是王珊却还停留在起跑线上。不,王珊到现在都没有把过去的事给摆平,那是她永恒的痛。她对她男朋友说她先到日本去把道路铺平,然后接他过来。可她一走,他就有了新欢。
但是这一回洁斐却觉得不能一点都没有回应。
“你没有见过他,不能凭空乱说。”
“我至少还有许多可以援引的例证。那些中国人在日本做了一些什么,你不会比我不清楚。可是你干吗袒护他呢?难道仅仅因为你们都是北京人?”
“我没说北京人都是好人,可是我敢保证他是一个好人。”
王珊大声地笑了。好人在当今世界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最为笼统的概念。
“这么说你见过他啦?”
“那当然啰!”洁斐爽快地说,“一米八十的大个头。”
那么一个确凿的数字,不会是胡来的吧。
“相貌不能说惊人,可也堂堂正正的,有一种刚强的气质。”
洁斐说得那么实在,王珊不得不在眼前拼凑出一个七尺男儿来。可她并不因此而觉得有什么好感。她对男人的不信任是根深蒂固的。
“他的性格也很好,”突然间洁斐停住了,她终于发现自己编得有点过分。她立即换了另外一种口吻,“据我的观察……”
“据你的观察……你到底是在哪里见到真由美的丈夫的?”
“在哪里?干吗要问这个?”
王珊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看,好像在说,问一下有什么不对吗?
洁斐打了退堂鼓。她凑到了王珊的耳边,神秘地说道:“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去问真由美呀!真由美给我看了他们的照片。那是他们在她老公生日时去北海道拍的。”
说到这里,洁斐已经打算把她们的谈话告一个段落了,可是王珊却没有罢休。她还没有挑出真由美和她的丈夫之间的毛病呢。
“你觉得真由美和他相配吗?”
“一点也不!”
洁斐竟然是那样地武断,好像是在投王珊所好。
“一开始我就是这样子想的,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