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夷成为宋国国君,是宋殇公。他上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叔叔宋穆公在位时与鲁国在宿邑的结盟。这个结盟,是因为与夷的姑姑仲子嫁给了鲁隐公为妻。在与夷看来,与姑父鲁隐公的关系就不能单单是两国相和,而是要干点事。干什么事呢?有出息的干大事,没出息的搞小鸡箩里捉虫子!这与夷天生就是个孬种,父亲看他没出息,大臣们说他不是治国之君,果然没错。他拉住姑父鲁隐公组织联合盟军进犯郑国!偏偏姑妈仲子与姑父鲁隐公不愿意蹚他这浑水,更不愿意与郑国交恶。郑国当时是郑庄公持政,这个强势人物绝对是宋殇公与夷心目中的劲敌。宋殇公知道以一国之力,无法敌得过郑庄公,便联合卫、陈、蔡作战。在位十年,十一次用兵对外战争,其中八次对郑。叔叔宋穆公的儿子自己的堂弟冯在郑国,这八次伐郑的目的还不昭然若揭?可见居郑的堂弟冯在他宋殇公心目中是什么位置,恨不能煮冯为羹而后快!偏偏他又无法找借口让郑庄公杀掉冯,更不能向郑索要冯回国,只能硬着头皮攻打,想迫使郑“明白过来”,乖乖把冯交出来或者解决掉。偏偏郑庄公是块硬骨头,就是不接宋殇公与夷的“球”,你打,我就能奉陪,一陪到底!宋殇公的对外侵略,均以败多胜少、获利甚微而结束!穷兵黩武的治国政策,搞得民不聊生。在他执政第十年,太宰华父嘉以“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为理由杀了他,从郑国迎回冯。冯做了主公,主宰宋,是为宋庄公。
周天子姬林二十二年(前698)的冬天来得很早,秋风还没把树上的叶子吹净,大雪就到了,天变得特别寒冷。坐在暖被里的齐僖公总感到脊背发寒。偏偏这个时候宋庄公冯要齐僖公参加伐郑!
宋庄公冯要组织联军伐郑厉公姬突,就是为去年姬突联合鲁国教训他的事。依他看,你姬突是我大兵逼境,扶你上台的,你不思报恩,反恩将仇报,组织联军打我,是何道理?我必须狠狠教训你,并给天下人做榜样!
就这件事,齐僖公问政于管仲。
管仲不主张参加。齐僖公想参加。历史就留下了齐僖公参加与不参加的两种记载。
那个年头的战争,只要赢了,就可以对战败国进行掠夺,财产与女人随意拿走,女人带回去生孩子,男人变奴买卖。管仲不赞成这种“财物分配形式”!他告诉齐僖公:今天你获了别人的财物与女人,明天或者后天,人家也会来取你的财物与女人。如果我们能够换一种形式,不是靠战争与掠夺,这个世界的悲剧就会慢慢减少!
怎么可能?你不想,人家想啊!齐僖公说。
管仲:我就想创造这个“可能”!
在管仲的力劝下,齐僖公赞成了管仲的意见,与管仲等人一起接待宋使。齐僖公以齐离郑国最远为由,不想介入这场战争。
宋使失望而去。
宋庄公冯并不因为齐僖公的态度而改变,他已经得到周桓王的首肯,岂能放弃。如果说,上次郑鲁联军只是教训宋庄公,要他注意些形象,那么这次宋组织的联军则不同了,痛下狠手,烧了郑都新郑的渠门,冲进城内,烧杀奸掠;还不过瘾,又伐新郑东郊,夺取牛首(今河南通许东北),拆了郑国太庙,将太庙里的椽子搬回国去……
得胜的宋庄公冯披着寒风,亲自带着车队,穿过鲁国,来到齐都会见齐僖公,给齐国分一羹“战利品”,并向齐僖公大大地展示他从郑国太庙里拆下来的椽子,把玩着,告诉齐僖公,我要拿它去修庐门(宋都睢阳郊外的城门)。
齐僖公吃惊。
太庙乃祭祀祖先之地,如今却被人拿去修城门,对于郑国无疑是灾难,对于姬突来说,又是何等耻辱。而齐僖公则更感到气愤,指责宋庄公冯太年轻无知,人家的太庙可是你随便动的,断绝宗祠在那个年代是最大的恶行!宋庄公冯的行为突破了当时的道德底线,齐僖公在寒风里教训宋庄公冯。年少的冯哪能听得进,语言冲撞后,两人不欢而散。
后人评说这段历史时,这样说:
宋怨姬突之背己,故以四国伐郑。鲁怨齐人之侵己,故以楚师伐齐。蔡怨囊瓦之拘己,故以吴子伐楚。蔡弱于吴,鲁弱于楚。宋与蔡卫陈敌而弱于齐,乃用其师以行己意……列国之兵有制,皆统乎天子,而敢私用之,与私为之用,以伐人国,大乱之道也。
(《春秋衡库·卷六·桓公下》)
时值隆冬,齐僖公当场就感觉身体不适,没有几天,一命呜呼。
鲁妃见齐僖公突然倒下,大惊失色。宫女飞快去报与上卿竖曼。竖曼唤太医前往。太医提着诊箱半道突然站住。竖曼问其原因,太医不语,回屋从柜中取出一缕新丝绵。竖曼一怔,明白是怎么回事,悄语道:你能断定?太医点点头。两人无语,疾步赶到了齐僖公榻前,太医诊脉,良久,起身告诉鲁妃,已经去也。鲁妃大恸。竖曼按住,说:立刻唤太子与诸公子来。接着又补上一句:公孙无知也要到场,还有大孙子彭生也要随诸儿一起来。鲁妃不满道:你是要宣布太子接位,太子诸儿宣布他的儿子彭生做太子?
竖曼:主公系一国之君,依上古礼,眼下首先要做的是让他的近亲趁主公体温尚可,更衣!太子捧首,夫人执右手,公孙无知与公子纠、小白各执一肢,老臣为主公更衣。如果夫人有其他想法,您可以说啊!
鲁妃无语。
在竖曼的主持下,巫师前来,由巫师宣布给齐僖公依周礼“属纩”“沐浴”“更衣”“招魂”“覆面纸”“小殓”……
太医将药箱里的那缕新丝绵悄悄递给了上卿竖曼,这就是“属纩”,是人死后首先要做的,目的在于测试死者是否已经断气,呼吸有无。竖曼接过,本想递给巫师,看了看鲁妃,最后还是自己动手轻置于齐僖公口鼻处。众人眼睁如钟,凑近观看齐僖公鼻口那新丝绵的飘动,每张脸上的表情各自不同。细缕的新丝绵毫无动静。大家明白,雄强一生的齐僖公真的离去了。
随在人们后面的管仲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低声对鲍叔牙说道:天崩地裂,齐难伊始。
五
齐僖公驾崩,丧事依周礼一一进行。
程序刚刚开始,进行到“复”这个环节上,矛盾开始出现。
世人以为,人有魂魄。魂是人体出入的气息,魄是人的感觉。人刚死,魂先脱离人体,只要招魂返魄,死者的灵魂就可以从幽阴之处回到身体上来,复而不醒,然后才能办丧事。这就叫“复”。“复,尽爱之道也。”(见《礼记·檀弓下》)
具体的做法是:复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藏于衣,极领于带。升自前东荣、中屋,面北招以衣,曰:“某——复也!”如是再三。如系天子、诸侯,则不能直呼其名,而曰“天子归来”或“主公回也”!再降衣于前。受用筷,升自阼阶,挑以衣尸。复者降自后西荣。
齐僖公是诸侯,一位在世时叱咤风云,连周天子都敬重几分的人物,谁来充当这个“复”的角色呢?依当时的规矩,扮演“复”者,必定是死者的近臣、近亲、近者。如系近臣,则身着朝服。用来招魂的衣服也有规定:“诸侯,以褒农、冕服、爵弁服;夫人,税衣揄狄,狄税素沙;内子,以鞠衣、褒农、素沙;下大夫,以襢衣;其余如士。”(见《周朝的殡葬制度》)
巫师向上卿竖曼提出,进入“复”的程序,由谁来充当此任,请上卿竖曼决定,是自己呢,还是竖曼推荐一个人。依巫师的看法,毕竟竖曼年至古稀,上屋之事,颇有不妥。就在这时,鲁妃自告奋勇站起来要做“复”人,并大言不惭地说:近者,伺君者最为近。我愿意做这件事!竖曼劝她:您年纪大了,又是后宫,此事还是让老臣吧!
鲁妃喊道:你八旬尚称年轻,可以上屋。我倒是年迈?
竖曼连连解释,越解释,鲁妃越不满,自恃后宫她最大,大嚷大叫:诸儿与小白母亲均已故,公孙无知更提不上。谁出来?非我莫属。
诸儿见状,上前对上卿竖曼道:我是太子,尚且年轻,由我来做这个事,顺理成章。
鲁妃更不示弱,反唇道:太子怎么啦?依周礼,这里不是你太子做主,是上卿做主!还有你,召忽大夫,你不说话,你们统统站在这里一个个做哑巴。好!你们都不说话,我让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一起出来说。说完,拂袖欲去,被众人拦下。
公孙无知原本就想搅事,见鲁妃出头,自然也不甘落后,上来指责诸儿道:你算什么太子,主公早就有意废你!你怕主公废你,暗中使坏手段,谋害主公!上卿竖曼,你等为何还不请大将军屠成等文武百官前来主持公道,是何道理?
诸儿反唇道:这是你公孙无知说话的地方吗?父亲看你没爹没娘可怜,收留了你,你倒还当真了起来,还不给我退出去!
谁知公孙无知冷冷一笑,手朝门外一挥,冲进来卫队长等人,迅速包围了诸儿。诸儿喊道: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上卿,上卿……
在场所有人惊呆了,鲁妃方寸大乱,嘴里乱喊:卫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无知对大家说:你们都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但是,我要替我伯父,也就是我的父亲禄甫、齐僖公,替我们齐国除掉这个大逆不道、敢于奸杀主公妃子,与自己妹妹乱伦的畜生诸儿!来人,将他拉出去斩了……
话音一落,诸儿便被绑住。公孙无知示意动手。
大胆!召忽大夫也是将军,对着卫队长喝道,退出去,谁敢进一步,格杀勿论。说话间,抬臂一展,两个卫兵踉跄后退。管仲与鲍叔牙迅速出手,赤手空拳与持武器的卫队长大打出手,几个回合,管仲瞅住卫队长的空隙,将他的武器夺下。没了武器的卫队长还想反抗。鲍叔牙喊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受主公恩泽,不思图报,竟然听命于私人。主公躺在这里,你对主公说,你对得起他吗?卫队长看看形势不对,扑通跪下,求饶。
管仲又道:卫队长扣下,其他卫兵退出,现在不予追究责任,如果不走,定斩不赦!
公孙无知见情况不妙抽出身藏短剑,嘴里喊:快,快!杀掉他们,这里有我。就在这时,已经悄悄转到他身后的鲍叔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胳膊肘儿勒住了他的脖颈,使他动弹不得。诸儿见鲍叔牙制住公孙无知,挣脱了卫兵,上前对着公孙无知就是两个耳光。鲁妃也扑上来,对着公孙无知骂道:让主公白疼你了,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上卿竖曼,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把他们杀的杀,斩的斩,以绝主公身后大乱!
已经大乱了。
竖曼叹道:你们自己闹,让老朽如何向主公交代。
在这场混乱中,只有站在那里主持的巫师闭目,嘴里喃喃咒语,手指做些花样,两耳捕捉动静……
上卿竖曼问计大家:主公体温尚在,近亲为私利你争我夺,更有甚者,私通卫兵,企图谋反,如此下去,我等性命堪忧啊!
上将军屠成被喊到现场。上将军进来的第一件事,自说自话宣布自己派兵保护后宫。
鲁妃见状,当场哭喊道:野兽进入羊圈,能有什么好事做?
诸儿说:我是太子,我的卫兵来保护父亲,理所当然,天责所在。
鲁妃大叫:我要让鲁国来兵保护我……
上卿竖曼问召忽:你是大夫,又是曾领过兵的将军,你说怎么办?
召忽说:我只有几个随从,不可能有精力来保护后宫。夷吾,你有何好办法?
上卿竖曼这时也说:对、对、对!管仲师傅,你说说,你说说。
管仲看看大家,提出:只有非王亲人士才能主持得了这个混乱局面!
上卿竖曼说:眼下后宫卫兵,我是说卫兵的事。
管仲:卫兵听谁的?谁说话管用,就听谁的。公孙无知收买卫兵,只是几个人嘛!卫队长由上将军先行入监,待后处置。其他的……依眼前的情况,鲁妃应该是辈分最高,她想做什么,应该有她的道理。太子今天还是太子嘛!主公生前没说要废掉太子,那么,国祚依旧,太子监国,理所当然!主公倒下,国家还在,朝政未变。依朝政所系,此刻在这里,应该是国事,既是国事,那就把私情暂放一边,依国事制度来做。如此说,这一刻,最有说话权的是上卿竖曼!竖氏,尧舜时代封国,传之我朝,祚泽万世!竖曼来主持,难道不行吗?……
说到这里,管仲故意停顿。全场一片寂静。
瞬间,大家都突然被闪电击中似的醒过来。
鲁妃叫喊:管仲师傅,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主公让你做我儿子的师傅,你说话怎么不向着公子纠,我寡母孤儿指望依靠你啊!你这是让我依靠吗?召忽大夫,召忽将军,召忽师傅,你说说……
管仲:夫人别急,我说话向着谁,大家心里都明白。您愿意借一步说话吗?鲁妃不理睬。管仲走近她,悄悄提醒她:因小失大,那就犯不着啦!鲁妃一怔。上卿竖曼提醒她:大夫管仲请你一边说话,这是主公生前就安排好的……竖曼的话语里带着严厉。鲁妃不愿意得罪这位上卿,问上卿竖曼:你不会趁我不在,就早早将主公打发掉吧?!
上卿竖曼知道管仲的用意,赶紧表示:没夫人在场,过堂的风也让它打住等你来!
鲁妃只好带着使女离开齐僖公尸体前那混乱的现场,进入旁边的屋内。
管仲随后进入。
他们的对话很简单,但很管用。
管仲说:你现在这样做,没人敢管你。是因为谁接班没定,一旦定下,你的行为必定殃及公子纠,孰重孰轻,你能不比我掂得清楚吗?
鲁妃一怔,忽然明白过来,急切问:依先生怎么办?
管仲:主公走得太早了,纠才十几岁,而主公又没废掉太子。你现在也没理由与能力废掉太子!唯一能与太子抗衡的,就是公孙无知。他们都是三十开外的汉子。刚才的一幕你也看到了,公孙无知能够收买卫队长,就不能收买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吗?你家儿子,才十几岁,从哪方面讲都斗不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