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玫瑰大酒店在钢都,算得上是豪华酒店了。董大为就是把这家酒店的装修交给杜进负责的。装修完开张第一天,走进酒店大堂。酒店白老板一见杜进,马上迎上来,殷勤地说:“小杜,今儿个咋有功夫光临?”
杜进说:“我来听听客户意见,看对我们装修满意不满意。”
白老板说:“你们讲信用,活儿虽然有些地方干得粗糙些,但不欺诈,装修材料还是很好的,并且提前一个礼拜完工。”
杜进说:“我们办公司的不能不讲诚信和质量啊。”
白老板客气地说:“今儿个我请你喝一杯。”
杜进推辞道:“不了,等会儿我要到报社去一趟。”
白老板随便问:“做广告?”
杜进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是个人的私事。”
白老板奇怪地说:“啥私事,还要求到报社广告部去?”
杜进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媳妇抱着小女儿离家后,我到处找也没找到。有位朋友出个主意,不妨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兴许有看到的人会提供线索。”
白老板赞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过,老哥挺佩服你的,你还在满世界地找。这世上三条腿的驴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现在有钱了,啥大姑娘找不到,换个新的,那啥口味儿?要是我的老婆离家这些日子,我早就去他妈的了……”
杜进厌恶地打断他的话,说:“她离家出走是让我逼的,我良心上一直过不去。再说了,我那大女儿自从她妈离家后,一直让我战友媳妇帮照管,她成天蔫蔫的,三天两头闹病,让我安心不下呀!”
白老板转而同情地说:“真是各家有各家难唱的曲儿呀!”
杜进向楼外走去。
2
自古道,天有不测风云。老荒村夏季西瓜丰收,秋天却发大水闹了水灾。王老汉和王良站在高地上,看着洼地里浸在水中的庄稼,心里那个疼呀!王老汉身子也显得更加佝偻了,叹声连连地说:“人算不如天算呀,入秋了,咋有这场洪涝?”
王良说:“爹,我看了,地里的粮食全瞎了,还是抢种些菜吧?”
王老汉说:“只有种荞麦和晚萝卜,还来得及。”
王良说:“咱种些大白菜吧,入冬前到城里能卖个好价钱,把粮食的损失补回来。”
王老汉不由点点头说:“你跟你媳妇学会算计啦?”
王良说:“天天在一个炕上睡,哪能一点不开窍?”
两人回到家,玉莹正在厨房做饭。王老汉欣慰地说:“老二媳妇,回来路上,我看见水洼里咱们家的鹅闹得最欢。”
玉莹说:“洪水退了以后,鹅遍地可以找到食吃,蛋也下得勤,见天儿都能拣二十多个蛋。”
王良把爹扶进屋,说:“爹,你歇着吧,别再发愁,这天灾也由不得人。”
玉莹对王良说:“赵婶刚才来了趟,她家的西墙要塌,求你去帮整结实了。”
王良说:“中,我吃完饭就去。”王良舀水洗脸。
玉莹说:“遭了灾,咸鹅蛋在乡镇集市里卖不动,我寻思,咱们上县城去卖。你看咋样?”
王良说:“中,等帮老婶家的房子修整好,我用自行车多驮些咸鹅蛋,去城里卖。”
玉莹说:“我也想一堆儿去。”
王良忙说:“不中,兴旺还没有摘奶。再说,家里的鹅也要人照料啊。”
玉莹说:“小弟的农具厂暂时停工,鹅让小弟照料着。听说城里建了早市、夜市,我抱着兴旺,一堆儿去看看。”
王良不解地问:“你看那干啥?”
玉莹说:“地里遭了灾,咱们不能蹲在地头唉声叹气。我寻思,咱们不光卖咸鹅蛋,看在集市上还能倒腾点儿啥,补补地里的损失,起码挣几个钱,能买足一年的口粮和种子呀!”
王良从心底赞赏道:“你满脑瓜子的道道,又让我想起了老叔。”说完,显得有些伤感。
3
王辉赶着一辆驴车送王良和玉莹进城。来到车站,王良向一辆拉客的面包车司机问道:“师傅,我们去城里,还有几篓咸鹅蛋,能不能拉?”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你们来的是时候,晌午进城人少,要多买一张票,上车吧。”
王辉帮着把四篓咸鹅蛋往车上装。女车务员买了几个小烧饼跑回来,见了,唧唧喳喳地说:“这咋了,成小货车了?”
司机说:“多打一张票,算照顾。”
女车务员打开票盒,眇眇人说:“就两个人?买三张票。”
玉莹抱着兴旺,说:“三个人呐。”
女车务员瞅瞅王辉:“他也上车?”
玉莹不动声色地说:“他不去,我怀里还有一个。”
女车务员被逗乐了,说:“你这个媳妇,怀里的孩子真要买票,你能把我吃了。”
玉莹笑道:“再咋地也不能吃人呐。”
进到县城里,天刚擦黑,作集市的两条街上,小贩们正开始占地摆摊,挤挤挨挨的。王良也占了个地方,打开篓子,亮出咸鹅蛋。
这时过来一个城里的小青年,横蛮地说:“哎,你小子没长眼哪?”
王良莫名其妙,说:“咋啦?”
小青年指了指地下,说:“你没看我放了两块砖吗?这地方我早就占了!”
王良赶忙收拾东西,准备挪地方。小青年按住了王良,口气一变说:“行了行了,看你怪老实,怪可怜的,就给我一块钱吧,这地方让给你了。”
玉莹篾视了那人一眼,对王良说:“我们再找个地方。”
王良也瞪了小青年一眼,扛起两个篓筐走了。
小青年气得骂骂咧咧:“乡巴佬,还他妈不识抬举……”
王良另找了一个地方重新亮开篓子。玉莹把对半切开的两个煮熟的鹅蛋摆在篓筐的最上面,白蛋青映着橘红色的蛋黄,蛋黄还泛着油,可人极了。
街上熙熙攘攘,逛夜市的人多起来了。玉莹说:“摆摊卖货得吆喝,让人家注意咱。”
王良看着妻子,茫然地问:“咋吆喝呀,没试过。”
玉莹笑道:“卖啥吆喝啥呗。”说完,她亮开嗓子吆喝起来:“卖咸鹅蛋了!冒油的咸鹅蛋!快来买啦!”
王良看着妻子吆喝,被逗笑了。玉莹嗔道:“笑啥?你吆喝,我没你底气足。”
王良壮着胆子,大声吆喝起来:“卖咸鹅蛋了,又大、又圆、又冒油啦……”
吆喝声引得一个妇女停下来看鹅蛋,问:“多少钱一个?”
玉莹笑吟吟地说:“大姐,自个儿家腌的蛋,瞧,个头儿大,一角二分一个,便宜。”
妇女细细看了看,说:“一角一个,我买十个。”
玉莹小声地说:“大姐,你是第一个买主,算开张,一角就一角,可不兴对旁人说这个价。”说着站起来,对王良说:“你帮大姐拣蛋,我抱兴旺到那边转悠转悠去。”
王良说:“你去吧,”弯腰给妇女拣蛋。
玉莹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吩咐道:“王良,别忘了收钱。”
王良说:“放心,咋能忘?”
妇女付钱的时候,笑道:“你这个小媳妇,蛮能干的嘛!”
王良憨笑道:“都是苦命人,不能干咋行?”……
晚上收摊后他们找间小旅店住下,玉莹先把兴旺安顿睡下,然后和王良啃着干粮,就着咸鹅蛋和白开水,边吃边兴奋地聊着,一点睡意也没有。
王良高兴地说:“真没想到,一个晚上就卖了一篓筐。”
玉莹得意地说:“咱们的咸鹅蛋跟咸鸭蛋一个价,腌得又好,当然卖得动。”
王良问:“你今儿挨个摊位去看,用眼儿去收货了?也不怕抱着孩子,累脚脖子。”
玉莹说:“我注意看了,女人的袜子,还有大人小孩穿的便宜衣服,都挺好卖的。摊主告诉我,都是从省城五爱批发市场进的货,本钱不大,有赚头。”
王良说:“你也打算干?”
玉莹说:“人家能干,咱咋不能干?今年龙王爷翻脸了,秋天发水,我还是那句话,地里没啥指望了,咱就从做买卖上寻条出路吧。快点儿抓钱,给小弟盖房子。小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媳妇了。”
王良想了想,说:“老叔过去对我说过,不要死心眼儿,人要多几条活路,是个理儿。可倒腾买卖要有本钱,把咱们家里所有的钱划拉到一堆儿,也不到五百元,能行吗?”
玉莹信心十足地说:“能行。先小打小闹,进些本钱少的,好卖的,试试。等摸清行情,上了路,咱再大扑腾。”
王良也跃跃欲试了,说:“那你在这儿守摊卖咸鹅蛋,我到批发市场去进一些货。”
玉莹摇头说:“不中。到地摊买日用品和衣袜什么的,有几个是老爷们儿?都是些女人,我知道女人要些啥,最挑剔啥,用你们老爷们儿的眼光去进货,会龙珠跟着龙尾转,不对头。”
王良笑道:“你海边长大的人,咋净是这些笑唬人的话?”
玉莹认真地说:“我们刚干,本钱少,我爹活着的时候常说,不要毛竹扁担做桅杆,担风险。”
王良说:“你说的都是理儿,可你身边有个吃奶的兴旺,我不能让你自个儿抱着孩子去省城。等咸鹅蛋卖光了,我跟你一堆儿去。”
玉莹点头道:“那也中。”
4
卖完鹅蛋,王良和玉莹坐车先来到钢都鞍山。钢都果然名不虚传,一出客运站,就见远处高高的烟囱林立,半个天空烟尘滚滚。马路上尽是些穿工作服蹬自行车上下班的工人。玉莹给兴旺把完尿站起来,说:“我们先不忙去省城,在这里转悠一天,先看看这里的集市行情。”
王良犯疑地说:“都说省城五爱批发市场的货最便宜,干嘛要找这里集市转悠?”
玉莹说:“不是不去省城,我是改主意想不回县城了,在钢都蹲摊位……”
王良吃惊地说:“干啥跑这老远的地方蹲摊儿?”
玉莹说:“县城虽然离家近,可今年闹水灾,农民兜里的钱少,工人兜里的钱比农民多,赚他们的钱比较容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良怀疑道:“咱庄户人,能赚到大城市人的钱?大城市的人心眼多,咱算计不过他们……”
玉莹说:“你别一口一个‘庄户人’,‘庄户人’咋啦?不比城里人矮半截!老多城里人原先也是庄户人。”
他们就在鞍山转悠,来到个挺大的集市,地摊上卖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几乎什么都有。也有农民在摆摊卖农副产品,问了摊位价,每个地摊一次收两元,也有固定摊位,有案子,按月收摊位钱,他们没问,肯定贵。有一对挺和善的残疾人中年夫妻摆地摊卖碗、勺、锅、盆,还有松紧带、梳子、扣子、袜子、布鞋杂七杂八东西。玉莹把兴旺交给王良,说:“你在这儿等我,我过去搭搭话。”
王良接过孩子,说:“问仔细点儿。”
玉莹走过去,蹲在一个摊前,细细挨个儿问价。
女摊主笑吟吟地说:“大妹子,你这也是要摆个摊儿吧?”
玉莹歉笑道:“我见买客少,多问了,让大姐看出来了。”
女摊主说:“我们两口子,下放回城,在街道工厂糊纸盒,挣钱少,要供三个孩子读书,就摆地摊了。”
玉莹也亲热地说:“我是农村的,今年闹水灾,也想进城摆摊挣几个钱儿。”
女摊主问:“就自个儿?”
玉莹指了指坐在背包上的王良,说:“两口子。”
旁边有个白净的老太太在买松紧带,搭话道:“闺女,在城里摆摊,你要租房?”
玉莹说:“是呀,大娘。您告诉我,上哪儿能租到房?”
老太太说:“等会儿你跟我走,我们那里就有。”
女摊主说:“别是楼房吧,楼房他们租不起。”
老太太说:“不是楼房,我有间空房,你去瞅瞅,要是看着合适,就租。我那儿离这集市也近,方便。”
玉莹大喜,说:“中,大娘,你带我过去看看。”
老太太带他们到了一个平房挤成堆的地方,简陋的小院子里房前房后接盖着一些铁皮房。老太太说:“我姓欧阳,原先是医院护士,退休了,老伴姓黄,等见了叫黄师傅就中,原先炼钢的,也退休了。”欧阳老太太推开一扇油漆剥落的小铁门,说:“进来看看吧,我空一间房,租给你们,有炕,不是铁皮房,那样房子不能住,天冷冻死人。”
王良玉莹随老太太进院子,她的老伴黄师傅在院子里浇花。老黄师傅黑红色的脸面,满是皱褶,皱褶里好像嵌着铁锈,一早一玩硬是用肥皂洗脸,不管咋样搓,蹭,总是洗不净。欧阳老太太说:“老黄,他们是一家三口,进城做小买卖,我带他们来看看咱家的房子。”
黄师傅憨厚地点头说:“带他们进屋看看吧。”
欧阳老太太指着偏厦屋说:“就这间,看看中意不。”
王良和玉莹进去,见房间不大,有铺炕,收拾得挺干净。俩人都觉得满意,王良问道:“大娘,这房租咱算?”
欧阳老太太说:“你们有个娃儿,我喜欢。旁人租,每月都是三十,你们就给二十元吧。”
玉莹高兴地说:“那谢谢大娘了。”
兴旺醒了,从玉莹的肩头上抬起头,不认生,朝欧阳老太太笑。老太太顿时笑眯了眼:“这娃儿,多讨人喜欢呀!”
租下房子当天,黄师傅给他们送来自个儿打做出来的铁皮壶、盆和一只铁炉,说:“用吧,不要买了,省下钱。”
王良一下想起北边刘大爷粗糙的手,能用桦树皮制作盆、桶。
安顿好住处,王良和玉莹买了两个大编织袋,乘早车去沈阳“五爱”市场。”五爱”市场只开业半天,中午就关门收摊,小贩们都赶大早去进货。那时的“五爱”市场还几乎是露天的,只有少数摊位搭个棚子遮遮日光和雨雪。市场内人像蚂蚁搬家,大包小包提着、拖着、扛着,你挤我,我挤你,讨价还价,男的女的,个个大嗓门,东北人,话里都是大蒜大葱味,直来直去,闹哄哄的,王良受不了,农村赶大集也没有这么多一堆堆人儿,放个鞭,能炸倒一片。王良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只小半天工夫,开始晕头转向,又见摊位上、地上堆放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货,眼花缭乱,对玉莹说:“我抱兴旺,你选货吧。”
玉莹头发梢都是精神,把兴旺交给王良说:“中,你跟着我,千万别走散。”
他们本钱少,玉莹只往卖丝袜、布鞋、裤衩、松紧带、发卡等便宜日用货的摊位转。来回走了两遍,她只问价,再就是不错眼珠子细看商品,一件没买。王良不耐烦了,说:“咋啥也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