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个春天来了。这可是个不平常的春天!
村长拿着小铁棍子,死命敲钟,“当当”地敲得山响。听这敲法,不是下地干活,于是大家都不带干活的家什,聚到了场院。场院里大伙儿议论纷纷,情绪汹涌,神情里夹杂着兴奋与惶惑,期翼与不安。赵婶问二叔道:“老王二哥,你说真的又要闹土改,分田分地了?”
二叔说:“听说不是闹土改,是分地自个儿种……嗨,我也说不明白。”
村长发话了,咋听,村长说话的声气和腔调都和往日有点不一样了,村长说:“乡亲们,今儿个我是最后一次敲钟了。过些日子,镇里要给咱们老荒村扯电线了,上面说,全县凡是没有电的村屯,都要在今年年底前通电。今后,村里再要聚个会儿,议个啥事儿,大伙儿听电喇叭就中!”
众人一片喜悦:“好啊!闹洋荤啦!”
村长又说:“有很多年头了,大伙儿一直听钟声出工,下工,集体干活儿种庄稼,往后再不集体种地了。上面下文件发话,要开始包产到户了!往后再不用敲钟了!”
人群里一下子开锅似的议论开了。王良有点疑惑地问玉莹:“咱们都要单干啦?”
玉莹早就从别处知道了这新政策,激动地说:“可不,往后,我们不用再被死死地捆在生产队的高梁地里了。”
村长又高声地说:“都静下来,我的话还没讲完呢。”等大家静下来,他又说:“把地分给自个儿了,种啥就自个儿说了算了,没人指定了。可有一条规矩咱不能变,这规矩是咱老荒村的传统,就是,全村人还要团结一心,分地不分家,咱老荒村的父老乡亲们还是一家人。富的要帮穷的,劳力多的要帮劳力少的,全村人都要帮五保户。大家说中不中呀?”
全村人齐呼:“中!”
村长说:“好,这声音响亮!散会!”
可大家聚堆儿议论,谁也不走。
很快,过了几天,地就分到了各家,从今后怎么在这点地上折腾,那就看各家各显神通了。玉莹早就动过脑筋,心里已经有了想法。这天,王良在院子里收拾农具,王老汉从瓢里抓高梁米粒撒到地上喂鸡,鸡们“咯咯”叫着啄米粒吃。玉莹收完晒干的衣服,对王老汉说:“爹,往后我们改养鹅吧。”
王老汉用昏花的老眼看着玉莹,说:“这咋行,就靠这些老母鸡下蛋换零花钱呐。”
玉莹说:“鸡在村里不能放养,鹅可以到村边放养。鹅吃草,也可以到水洼里觅食,比养鸡省粮。”
王老汉疑惑地说:“咱村里没有养鹅的,能行?”
玉莹自信地说:“能行。在我们家的海边,有一片海涂地,家家都养几十只鸭,每天一早打开门儿,鸭群就到海涂地去吃海菜、小蟹、小虾什么的。太阳落山,鸭群就在头鸭的带领下,各回各的家,没有认错门儿的。主人在鸭进窝前,撒点儿杂粮给它们吃就行。腌的咸鸭蛋煮熟了,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吱’的就冒出了红油,香着呐!细品,还有海鲜味儿呐!”
王良笑道:“听着就馋呀!”
玉莹亲昵地笑道:“别没出息。我觉得,养鹅和养鸭差不离,咱们老荒村不守海,可是,村边上水洼地多,草也多,养鹅准行!”
王老汉顾虑道:“鹅放养到水洼地,还不满草滩下蛋,都给你丢下了?”
玉莹说:“咱把鹅训练好,不会乱下蛋的。”
王老汉摇着头进屋了,王良也半信半疑:“你说的能行?”
玉莹自信地说:“你等着瞧吧,准行!”
王老汉总觉得养鹅没把握,心里惦着回事儿,第二天就去找王良的二叔合计。谁知二叔见了哥就直夸侄儿媳妇,说:“玉莹进了门儿,你们的日子就过的舒坦多了。村里人都说,王良娶了个人尖儿的媳妇!”
王老汉抽口烟,在烟雾中眯着眼说:“人是能干,可有些事儿她跟咱们想不到一堆儿。老母鸡下蛋能换油盐钱儿,玉莹非说要改养鹅。”
二叔诧异地问:“为啥要改养鹅呢?”
王老汉说:“她说,鹅可以到村边散养,自己能找食,比养鸡省粮。我寻思不中,鹅满草滩水洼野跑,还不乱下蛋,尽喂黄鼠狼了?”
二叔问:“王良啥主意?”
王老汉说:“枕头边的话中听,王良听玉莹的。今儿个一大早他俩就去集市买小鹅崽去了。”
二叔想了想说:“改养鹅,也费不了什么钱财,你就不要多管了,任他们折腾去,兴许人家年轻,眼光宽,是条路子呐!”
王老汉不服气地说:“咱脑筋是有点儿老了,可咱能掐算出个理儿呀。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准儿是有道理的。咱这疙瘩,自有人家算起,就没有养鹅 的。”
二叔笑道:“改朝换代不就是破规矩嘛。这几十年来老规矩还少破啦?破一破老规矩,没准能有希望。”
王老汉抽着烟,不说话了。
小鹅买回来了,二十几只,淡黄色绒绒的毛,瞪着黑珠子样圆溜溜的眼睛,煞是可爱。小妮正学步,就撵着小鹅玩。玉莹抱起小妮,说:“妮子,不要踩着小鹅,乖,听妈话。”
小妮哭闹起来。王良说:“孩子喜欢,就让她玩吧。”
玉莹说:“妮子还小,不知道轻重,等小鹅长大些,就能玩在一起了。”玉莹又娇嗔道:“我看你就能娇惯孩子。”
王良不在意地说:“当爹的不娇惯孩子,那还叫啥爹?”
玉莹说:“没听说过这叫啥理儿。”
王良说:“城里人哪有不娇惯孩子的。咱现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娇惯一点孩子,那还不是应该的嘛。”
玉莹说:“你这样娇惯孩子,非把孩子带坏了不可。”
王良急忙说:“可别这样说,我可担待不起。”
玉莹大笑道:“你是孩子她爹,带好带坏,你都得养着。”
王良服气地说:“孩子咋带,还是你作主,我听你的。”
2
王良家分了一块沙质地,玉莹又提出要改种西瓜。她抓了把土,拨拉着,细细看,对王良说:“在我爹下放的村子里也有这样的地,种西瓜长得可好了,我跟着爹种过。咱种西瓜吧。”
王良犹豫道:“咱这远近几个村,还没有种过西瓜的。”
玉莹劝说道:“咱不能做小庙里的菩萨,没见过大香火。听我爹说,海里什么地方鱼厚,都是渔民下网探出来的,咱种西瓜,也是要趟出一条路来。西瓜种好了,咱们借挂驴车,运到县城,准能卖到钱。”
王良佩服地说:“你脑子活络,说话也一套套的,是书读得多吧?”
玉莹叹了口气,说:“没赶上好时候啊!那年头没有大学,读完高中跟着爹从城里下放到瓦房店宗家村老家,就下地干活儿了。我真羡慕现在的小青年,大学又开始年年招生了。”
王良笑道:“上学读书的事儿,留给后来的人吧。咱这块地到底种啥,得早点儿定下来,农时不等人哪!”
玉莹果决地说:“现在只要有瓜秧,还来得及,先想法弄到瓜秧。”
王良为难地说:“咱们这一带都不种西瓜,哪有瓜秧?再说了,我也从来没摆弄过西瓜,怕种不好。”
玉莹说:“打听一下,方圆百里,总有种西瓜的村屯。我跟着爹在宗家村种过西瓜,你甭愁。”
王良商量道:“包产到户,爹和咱们没有分家,先把这打算给爹说一说,听听老人家的意见。”
玉莹道:“中!这样的事儿,一定得跟爹商量。”
院子里,王老汉坐在马扎上。小妮在爷爷怀里挥动着小手,看着满院的鸡和鹅欢叫着。小鹅淡淡的绒毛已经褪掉,个头也长大了。王老汉见王良和玉莹从地里回来,就对小妮说:“妮子,看谁回来了?”
玉莹从王老汉怀里接过小妮,亲了一口:“妮子,跟爷爷玩得好不好啊?”
小妮笑着说好。王良蹲到王老汉跟前说:“爹,我们刚到分给我们的几块地里转了转,村西头那块沙质地,种啥都不会高产。回来和你商量商量,那块地咋弄。”
王老汉说:“我也寻思过,那块地种高梁、玉米都不中。起垄种地瓜蛋,兴许能有些收成。”
王良说:“爹,玉莹家下放的地方也有这样的沙土地,她跟她爹种过西瓜,沙质地种西瓜,收成好……”
王老汉惊异地:“种西瓜?”
玉莹说:“爹,西瓜在沙质地上长得旺,结的瓜也甜。”
王老汉头摇得象拨浪鼓,说:“不中,不中!老荒村从来没有种过西瓜的。记得十年前,老刘家在自留地里种过香瓜,香瓜长得只有拳头大,也没有甜味儿。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谁家种过啥瓜了。”
玉莹说:“种瓜有讲究,种子也得对路……”
王老汉打断玉莹的话:“咱这疙瘩种不了瓜,啥种子也白搭。”
玉莹婉求道:“爹,咱今年就试种一次吧,保准能成。”
王老汉坚决地说:“不中!今年头一年包产到户,一旦没有收成,让人笑话。你们开春养鹅,就有人风言风语了。不过养就养了吧,不会瞎了啥。”
玉莹莞尔一笑说:“爹,路是人踩趟出来的,别怕旁人说三道四。”
王老汉说:“咋能不顾旁人说的话?闲话说多了,咱这脸面往哪儿搁?”
玉莹说:“咱要是趟出个好路,他们还要来跟咱们讨教哩。到那时候咱们的脸面才真的光光彩彩。”
王老汉固执地说:“咱不作出头的鸟!”
王良没敢出声,冲玉莹吐了吐舌头。玉莹无奈地剜了王良一眼,一言不发地走进房内。
晚上,躺进被窝里了,王良想跟玉莹亲热,玉莹轻轻把王良推开,说:“已经过春分了,育瓜秧来不及了,只有去买些瓜秧。”
王良有些犯难地说:“可爹还想不通,咋办?”
玉莹说:“爹咱再慢慢说服他。我听说南边葛家庄瓜种得好,你明儿个就悄悄去一趟,看看是啥品种的西瓜,好好学咋种,再买些瓜秧回来,咱千万别耽误了农时。”
王良说:“葛家庄离这里有八十多里地,当天回不来。”
玉莹说:“别急着往回赶,在那儿多待几天。西瓜品种有早熟晚熟的区别,一定得弄明白才行。”
王良问:“爹要问起来,咋说?”
玉莹说:“我会劝说的,爹虽然有旧脑筋,可是个通情达理的老人。”
王良担心地说:“他顽固得很,你能说动?”
玉莹把脸贴在王良胸脯上,轻笑说:“这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王良喜滋滋地搂住玉莹说:“你要真能把爹说通,我就服了你啦!”
玉莹抬起头看着王良问:“你服了我能怎么着?”
王良说:“我给你买新衣裳。”
玉莹伸出手来:“钱呐?”
王良气瘪了一截:“慢慢积攒呗。”
玉莹说:“咱现在就是要快干,快攒钱,慢可不中。没钱就不能买新衣裳,就不能给爹买好药,就更别想盖砖瓦房了。”
王良讪讪地说:“有钱当然好,可咱一下子抓不到钱呀!”
玉莹终于转回来了:“种西瓜一准儿能抓到钱!”
第二天一早,王良就悄悄地去葛家庄了。快晌午时王老汉问玉莹:“小妮她妈,王良上哪儿去了?”
玉莹说:“爹,你找他有事儿?”
王老汉说:“我又到咱家的地里转了转,靠近洼地的种高梁,有一块地在小坡上,挺肥的,种春小麦,家里就不缺白面吃了。村西头那块沙质地,我寻思还是起垄种地瓜蛋,一旦夏涝,高梁减产了,我们还有地瓜当口粮。头年包产,稳当些,不能闹得秋后连口粮也收不回家来,丢人现眼的。”
玉莹顺着说:“爹说得在理儿,头年包产到户,全家口粮一定要有保证。”
王老汉叹了口气,说:“咱老荒村的人就怕饿肚子呀!”
玉莹说:“爹,现今儿集市粮不贵,有钱就可以买到,听说粮票都快要取消了。”
王老汉不经意地教训道:“自个儿家囤子里的粮,还得靠自个儿地里种。”
玉莹说:“爹说得对。可我有笔账算给爹听,现今集市里一斤高梁三角钱,如果我们种一亩西瓜,能产五千多斤,卖掉了就能拿家来五六百元,能买一千多斤高梁。咱一亩高梁地,高产也就六百斤……”
王老汉惊讶地问:“一亩西瓜能卖那么多钱?”
玉莹说:“我跟我爹种过西瓜,心里有数。”
王老汉疑心地说:“那是你们那疙瘩,我们这里就怕种不好西瓜,别鸡飞蛋打两头空。”
玉莹恳求道:“爹,我们就试种一年吧?王良这两天到南边去学种西瓜顺便买些瓜秧回来。”
王老汉一听,一愣,不满地说:“咋不打招呼,就去了呢?”
玉莹说:“节气不等人呐!”
王老汉埋怨地挖了玉莹一眼,没吭声,走出了屋。
过了半晌,玉莹到河边洗衣服,碰见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招手说:“玉莹,我正要找你呢。老王大叔刚才气鼓鼓地到我家,告了你一状……”
玉莹笑道:“我能料到的。”
妇女主任责怪道:“你和王良背着老人要改种西瓜?”
玉莹说:“没有背着,商量过,可爹不同意。”
妇女主任说:“不同意,就自作主张叫王良去买西瓜秧啦?”
玉莹为难地说:“气节不等人,没办法呀,只能先斩后奏了。”
妇女主任推心置腹地说:“玉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老荒村老辈儿人都没有种过西瓜,谁心里都没谱。头年包产到户,大叔怕担不了这个风险,他急呀。这样事儿你咋能拧着干呢?不管咋说,你是才过门儿不到一年的媳妇呀!”
玉莹说:“大姐,我明白。只要没啥天灾,我有把握能种成。等入伏瓜熟了,爹啥也不会埋怨了。”
妇女主任说:“你敢这样硬气说?”
玉莹信心十足地说:“敢!要是不敢,咱老荒村还得任外村屯人叫咱高梁花村。”
妇女主任感动了,说:“都说你是个能媳妇,好,大姐服你了,我一定帮你劝劝大叔。”
玉莹感激地说:“那就太谢谢大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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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在地里忙完,晌午从地里回来,见饭还没弄好,埋怨道:“饭咋还没弄好?快,吃了饭下晌咱俩把高梁种上去。”
时芸抱怨道:“高梁、高梁,能值几个钱儿?就不能种些花生、大豆啥的?”
王强说:“分给咱的一块地是低洼地,涝了咋办?”
时芸道:“咋办、咋办,你就是一脑袋高梁花,守着高梁地过一辈子吧。看人家大弟家,弄一窝鹅养,咱们咋就不能养?”
王强说:“别瞎起哄,爹为这事儿生闷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