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里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
王良经历过两次婚事,心冷了,没有什么情绪,就悄悄退到别人后面,就当看场戏。
场院里那些光棍爷们,个个眼中露出急盼盼的目光。村西头瘸子李田,极力把左腿短的那只脚尖直直落在地上,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场院边上几棵大杨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响。
村长把半大小孩吆喝到场外去:“你们给我一边去,开裆裤刚脱下,没你们事儿!”
逗起大人小孩的笑声。
全村很多人都来了,在场院外围了大半圈。王良的嫂子时芸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来了。她直向王良使眼色,叫往前些,王良装没看见。
妇女主任陪着宗玉莹来了。
场院里外人都个个眼脸严肃起来了,没有张扬说笑的,连婆娘们怀里抱着的孩子也不哭不闹。只有僻远的村落才有这样的敦厚与淳朴的民风呵。
宗玉莹身着蓝底白碎花衣衫,肩上和袖口有补丁,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利落整齐,刘海覆盖在光滑的额头上,微低头,抱着的女孩儿穿一套海蓝色的衣裤。
村长说:“宗玉莹同志,请您到马车上坐着。”
妇女主任扶她上了马车,她斜着身子落坐在马车边档板上。她见场院内外人挺多,怕惊着女孩儿,解开怀,当着众人面把一个奶头塞进女孩儿嘴里。周围一片静。
她身后,一球硕大的落日散发出金黄的光,远处,是一片秋高粱地,高粱被夕阳染成金红色。
宗玉莹不卑不亢,显得安详而庄重。一看,不是一般庄户人家的女人。
村长对场院里的十一人高声:“你们十一个人,排起队,一个个从马车边上,慢慢兜圈子走三遍,让宗玉莹细细瞅,她相中会告诉妇女主任,晚上妇女主任到被相中人的家里。通知你,再约时间相互唠唠,了解了解。”
就排起了队,王良不想参加,村长领会错了,朝王良喊:“王良!咋还羞羞答答,排进队伍里。”
宗玉莹闻声朝王良迅速看了几眼。
王良没法,就跟在最后。等走到跟前,王良不随意看一眼玉莹,突然定定站住,禁不住喊出声,“月香”。
后面人推王良:“走呀,咋不走了。”
王良往前走,不时回头看玉莹,有些神不守舍。
十一个汉子从宗玉莹面前走过,她黑亮的眼睛似乎不经意地微微斜视着。只走两遍,她就俯身对立在马车边的妇女主任悄悄耳语一句。
妇女主任点点头:“村长,她相好了。”
村长挥挥手,朝大伙:“好了,回家候通知吧。”
王良回到家进屋。
王老汉:“你去场院了?”
王良:“爹,去了,小弟没告诉是这劳什子事,要知道,我不能回来。爹,这女人从哪来的?”
王老汉:“听说是坐李信的马车来咱村。”
王良:“得,今天走到面前我细瞅,她咋长得活脱脱像月香,只是没留长辫子,我不由喊了声月香。”
王老汉:“是吗?世上长得像的人会有的,这有啥奇怪的。”
王良仍不可思议地:“太像了,像双胞胎。”
王老汉:“先别说像不像,你没相中?”
王良心情又一下低沉下来,说:“一般离婚女人,只能托人帮找个合适的过日子,哪有自个儿外出,到异乡抛头露面招女婿的?这样奇人怪事,头遭听说,这样女人,怕是套不住嚼子的马,虽然她长得像月香,一定赶不上月香的,我不能和她过日子。”
王老汉没放声。
时芸也从场院回家,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进屋。
王强说:“看完光景了?”
时芸说:“你咋和你大弟一个德性,这样的好事,像王八缩脖子,尽往后退。”
王强没好气:“就你忙乎。”
时芸说:“我还不是为你大弟着急,他三十好几的人了,闹到今儿,一个媳妇也没有留住。”
王强翻时芸一眼,没放声。
时芸说:“哎,孩子他爹,我今儿看这小媳妇,咋觉得长的像月香,特别是眼睛,王良是不是和她有缘分?”
王强说:“瞎琢磨。”
时芸说:“村里看到的人都对我说,就是月香的亲姐姐也没有这个小媳妇那样像月香。”
王强不耐烦地说:“像就像呗,看你叨叨个没完。”
王良在厨房做好饭,把饭菜端上桌,招呼道:“爹,吃饭了。”
王老汉说:“你先吃吧,我不饿。”
王良关心地:“爹,你身子不舒坦?”
王老汉说:“我心里堵得慌。”
王良担心:“爹,明儿我陪你上镇卫生所,请医生看看。”
王老汉摇摇手:“甭化冤枉钱,身子骨一时还垮不了,就是一想起你......唉。”
王良宽慰道:“爹,甭多想了,我一直没忘记周老师写的字,‘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由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说得好。只要你好好活着,当儿女的就最高兴了,儿女的事,你也操不起心了,咱们苦中求乐。”
王老汉擦擦眼睛:“我眼神不中,世上很多事实在看不清。等会儿我给神龛点柱香,不知今儿场院上那个媳妇咋样,能不能娶进门。”
王良淡漠地说:“爹,你吃饭吧,有媳妇没媳妇,日子还得过下去。”
妇女主任一脸笑容进门,听见了:“王良兄弟,有媳妇才是真正过日子,提个猪头给我吧,宗玉莹相中你了。”
王良不咸不淡地:“这好事,让给别人吧。”
妇女主任没料到,收起笑容:“你甭兜头给我浇盆凉水,可不兴吃后悔药的。”
王老汉忙说:“良儿,先听听妇女主任的。”
王良说:“我是离过二次婚的人了。”
妇女主任同情地:“这话我理解,大兄弟,这次,你信得过我这个当大姐的,听一句,这女人呀,纳鞋底不用锥子,真(针)好!”
王良说:“大姐,对你我信得过,可是那女人我信不过。”
妇女主任说:“我说她好,有根底的,从昨儿到今天,她住在我家,昨晚唠大半宿,细细听她讲了经历,她不是一般女人,是被她男人逼得走投无路,才寻思自个儿招女婿,一般庄户家女人,敢迈这一步吗?她老家在南边大城市,从小在海边长大,见过世面。”
王良说:“听她说呀,狗掀门帘,全靠一张嘴的女人,更信不过。”
妇女主任有些恼了,说:“你话说到这一步,大姐不勉强你,我对玉莹负责,看你人品好,才来报这个喜信,这事儿烧火棍一头热不行,那我走了。”
嫂子时芸正好进来:“主任,你不能走。”
妇女主任说:“嫂子来了,我听听你的。”
时芸说:“我撂下碗就赶过来,开门开窗,正好听见你们说的。今天在场院里,我看见大弟眼神散淡就着急,这样的好事,咋能往后缩脖子呢。”
王老汉说:“王良这几年婚事太不顺心了。”
时芸说:“大弟,在场院我一直细瞅这个玉莹,摸样没有挑的,长得干净利索,我见她的举止眼神,不像一般庄户家的女人,大弟,今儿妇女主任传话,她相中你了,咱自个儿千万不能擀面杖当笛吹,没眼儿,看不见人家好。”
王老汉说:“这样吧,容良儿今晚再寻思寻思。”
妇女主任说:“我听大叔的,明儿给回话,可不能拖,另外十个人,还急急巴巴等着呐。”
送走妇女主任,时芸对王良:“王良,听爹的,明儿和宗玉莹见见面,好好唠唠。”
王良默不作声。
王老汉说:“我知道,麦田里的韭菜难分辨,你犯疑,爹理解,爹眼神不行,没法去场院瞅人,明儿来到咱家,面对面,再和她细细唠唠吧。”
时芸说:“爹眼力不行,可是,他大哥眼力好,也不去场院,在家我把他好顿说,当哥的,弟的事也不知操心。”
王老汉说:“他哥的心思我也知道,怕弄不好,再伤王良的心。”
时芸说:“对了,大弟,今儿我头一眼看到这个玉莹,咋那么像月香呀,当时心里不由疙瘩一下,这样的女人,大概就是扑你来的吧。”
王良鼻子哼了一下:“我心里的月香可不是她。”
时芸说:“对,月香是月香,可是,大弟,听嫂子的,明儿见一见,再一堆儿唠唠,兴许你们俩有缘分哩……”
王良不耐烦地说:“爹、嫂子,今晚就说到这吧。”
时芸说:“那到底明儿还见不见她?”
王良断然地说:“不见。”
时芸双手一拍:“爹,我们白操这份心了,这不是硬让咱们说了好几兜兜废话。”
时芸一睹气,摔门走了。可是,她不甘心要进老王家门的玉莹就这样被大弟挡在外面,一下想起了赵婶,求赵婶帮劝劝王良,就去赵婶家里。
时芸来到赵婶家,见赵婶和老伴刚吃完饭,在收拾碗筷。
赵婶见时芸进来,笑道:“王强媳妇来了,我们刚吃完,你晚饭没赶上。”
赵婶老伴说:“你都上岁数的人了,咋还尽逗笑话。”
时芸说:“老叔、老婶,今儿我可不是来听逗的,我为王良的事焦心,请你们帮劝劝他。”
赵婶收起笑,问:“啥事,让你当嫂子的焦心?”
时芸说:“村里这样大事你还不知道?”
赵婶不由问:“难道那个叫宗玉莹的选中了王良?”
时芸:“可不,我刚从王良那里出来,妇女主任也在,通知王良明天和宗玉莹唠唠,可是,王良说不见。你说,这样的好事,王良竟往外推。”
赵婶老伴说:“俗话说,一次被蛇咬,三年怕见蛇。”
赵婶:“我知道有个女人带着孩子来咱村里的事,可是没有去场院,也没见过宗玉莹这个女人,我不能去劝王良了,过去我和盈芳姐都一直为王良的婚事操心,这一次,我想,王良会有自个儿的眼力,他出三十的人了,你说呢?”
时芸一时不知说啥好,坐了一会儿,悻悻地回家了。
时芸堵气走了后,王老汉唉声叹气。
王良说:“爹,你睡吧。”
王老汉说:“我睡不着。我心里堵得慌,你去睡吧。”
王良回到西屋,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王良在月光中恍惚又见到了月香,心中不由喊了一声“月香”,泪水流了出来。他在屋子里怔怔地站了一阵,转身出去,推出自行车。王老汉听到动静,问:“你这上哪?”
王良在院子里大声说:“爹,我去月香妈家。”
王良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蹬到草根村,来到盈芳家。
盈芳还眉睡,听到院子外有敲门声,忙出去问:“谁呀?”
王良大声说:“妈,是我,王良。”
盈芳一听是王良,打开院子门,吃惊地问:“你咋大黑天来了?”
王良:“有话和妈说,就来了。”
盈芳说:“那进屋说。”盈芳和王良走进房内。
盈芳:“看你眼神,有难心事?”
王良:“有难心事,要不我不能天老黑了,还奔妈家。”
盈芳:“上炕坐着讲,啥事?”
王良:“村里出了桩奇人奇事,有个外地来的小媳妇,长得特像月香。”
盈芳惊奇:“真的?”
王良:“可不,她带着个小女孩来到老荒村,说和丈夫离婚后想在老荒村找个人家结婚。村里巴不的有女人肯下嫁到老荒村,就让我们这些没媳妇的汉子让她挑。她挑中了我。”
盈芳沉吟:“是没听说过的,你咋想?”
王良:“虽然她长得像月香,可是她决不是月香,再说,这样抛头露面自个找男人的女人,我信不过,不想和她见面,可是爹和嫂子劝我和她见见面。”
盈芳想了想:“你在老荒村和北边的婚姻都遇到了不幸,这次又遇到这样的外来女人,心里更不托底了,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想和她再见面,可是,你爹和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你自个过一辈子,总得有个家才行。”
王良颓丧:“我再不想结婚了,伤透心了。”
盈芳:“这几次婚变,都不能怨你,世上不是再没有好女人了,这个叫玉莹的,敢于自个带着个小女孩出来找庄户人家过日子,一是被逼得没法才走这条路,二是可以看出,这个女人不一般。我寻思,既然她一眼相中你,还是有眼力的,见见面,再了解了解她,也不打紧。见面时,最好细细问清楚,她为什么和前边丈夫离婚,究竟是谁的过错,弄清楚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咱们心里也有数了。”
王良:“妈,你话说的都对,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和任何女人有瓜葛了。”
盈芳:“妈最了解你了,知道你心伤透了,可是,你还年轻,还得有自个的家,你就是不替自个想,也要替你爹想,他老人家为你这些年的磨难也不好受呀。他这么大岁数,身体又不好,如果你不结婚,他心能安稳吗?”
王良:“那我回家再想想吧,天这么黑了,妈你也要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盈芳:“那好,回去和爹、和哥嫂再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