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产队长现今又叫村长了。村长派人把王良叫来,村长对王良商量说:“‘乌克兰’老得耕不动地了,肚皮也耸拉下来,你看咋办?”
王良说:“它有口气,就养着,这么多年,它没少给咱老荒村出力。”
村长:“话是这么说,困难年养不起马,就养这三头牛,牛嚼粗饲料一样出力干活,可是,牛棚总归不是养老院,现今村里有些钱了,村里想添两匹马,乡里发出话了,改变落后先修路,修了路,就不能缺马车。”
王良说:“村长,你今儿说话曲里拐弯的,不中听,你知道,我饲养这三头牛有年头了。”
村长说:“所以,今儿我特意和你商量嘛。”
王良说:“没啥商量的,牛养着,我多割些草就有它们吃的了。”
村长说:“你呀,连对牛也是豆腐心,可是,再增加二匹马,怕你会忙不过来。”
王良站起来断然说:“不留下牛我就走人。”
王良出去了。村长摇摇头:“没见他这么冲过。”
过了几天,王良见会计带着牵牛的汉子进牛棚,火了:“我已经给村长说了,牛再老由我养着,你们来干啥。”
会计说:“我们知道你心情,可是......”
王良打断:“你叫村长来。”
会计说:“村长难心,才让我来,王良大兄弟,你听我说,等路修好了,咱村连挂马车也没有,路不是白修了吗?老牛拉破车,进趟城,要走一天半宿的,地里种的东西换点钱多难呀。再说,买马也得要钱,村里有数几个钱,把拉手指头也能数过来,让你的‘乌克兰’给全村最后做些贡献吧,你说呢,王良大兄弟?”
王良瞅瞅“乌克兰”,“乌克兰”可怜巴巴地瞅着他。王良难过地转过身。
牵牛的汉子走近“乌克兰”,“乌克兰”低声“哞”地哀叫一声,两只牛眼蒙上了泪水。”英格兰”和“苏格兰”也哀哀地叫了起来,依依不舍地瞅着“乌克兰”被陌生人牵走。
王良大叫一声:“等一等!”
王良拿起一小块豆饼,砸碎,双手捧着送到“乌克兰”嘴边,让“乌克兰”吃,“乌克兰”一口不吃,伸出舌头,最后一次舔舔王良的脸,王良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王良跑进旁边小房,卷起被褥,走了。
王良跑回家,用抹布沾肥皂水,擦自行车。
王辉下工回来:“哥,擦自行车干嘛,都旧得快散架了。”
王良没好气:“旧也是光荣,是上头奖励我的。”
王辉瞅瞅王良:“二哥,咋了?一脸不高兴,说话吃呛药了。”
王良说:“我进城。”
王辉奇怪地问:“进城牛扔给谁?”
王良说:“我不饲养牲口了,进城找徐海东,帮弄个活干,挑大粪,扫大街都行。”
王辉忙说:“二哥,城里现今扫大街,挑大粪都要有城市户口,没有城市户口,海东哥也没有办法。”
王良一下站了起来,悲呛地说:“在城里讨饭我也不饲养牲口了,他们把牛牵走了你替我告诉爹,我去城里海东他家了。”
村长从乡里开会刚回到家,会计后脚跟着进来。
会计说:“村长,牛牵走了,王良也扛起铺盖卷走人了。”
村长摇摇头。
会计说:“没有饲养员不行。”
村长沉吟片刻:“怕谁也说不动王良,只得我试试吧,我这就去他家。”
王良骑着自行车刚出村口,村长远远见到了,在后面大声喊叫着追上:“王良!王良!”
王良停下车,跳了下来,回头看村长大口喘着跑到跟前。
村长问:“你这上哪?”
王良说:“我进城。”
村长问:“进城干啥?”
王良说:“找活干。”
村长一愣怔,忙说:“现今两条泥杆子腿的庄户人进城,没有城市户口,城里人能扔活给你干?”
王良悲凉地说:“我心里乱,我在老荒村还有什么?村长,还有什么?”
村长同情地说:“我知道,这几年你......”
王良哀伤地说:“连我饲养的老牛也被牵走了。”
村长感叹地说:“是呀,这些年你是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要是一般人,早垮了,乡亲们眼里都看到,你是条汉子,硬是没倒下。”村长又兴奋地说:“我才从乡里开会回来,头一个告诉你,上面传达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往后咱们农村气候要大变了,要往前发展了,乡里说‘要脱贫,先修路’,乡里马上要修通县城的路,第一个派你去,路修好那天,你走在修好的官道上,挺胸抬头进城。这气候,不信咱们泥腿子庄户人,将来进城永远不能找到活干。”
王良慢慢抬起了头。
2
夏收后,乡里开始修通县城的路了。每个村派民工修路,王良参加了,他推着独轮车运小碎石。
工地路两旁插着彩旗,在风中飘卷。简易广播室里,女广播员在朗诵快板诗:“打竹板,听我言,今天修路为了啥?农村城市马路连,庄户人家富起来!”
民工铺路的,打夯的,干得热火朝天。
吹响了停工吃午饭的哨声。民工们纷纷放下手里干活的工具,王良也把独轮车推到路边,向工棚走去。民工们拿出食具,向简易食堂走去。有的年轻人用匙子敲响着瓷钵,挤到分饭的窗口:“刘胖子,喝羊汤吗?”
掌勺分饭的刘胖子说:“喝西北风吧,羊还没生下来。”
一个光头小青年把头伸进窗口:“找个催产婆呗。”
刘胖子用勺子敲了下他的光头:“找你个大头。”
引起周围一片笑声。
王良和同村的几个民工围成一堆儿,圪蹴着大口啃吃高粱面窝窝头,就着瓷钵子唏里哗啦地喝白菜汤。
民工甲:“一天三顿不掏钱的饭,可劲儿生造,出大力的活,油水不足,就得造。”
民工乙:“活这么累,驴一样出力干,饭菜里见不到油腥,不生造咋行。”
民工丙:“这不真的成驴了吗?驴满草滩地啃青,才能驴劲地,又驮又拉干活,马和牛也一样,看来这世上,出大力干活的动物都不沾油腥,不吃肉食,狼、虎这些野兽不干活,尽吃肉,满嘴油腥。”
民工甲:“王良哥,你咋只顾闷头吃不放声。”
王良唏溜喝完最后一口菜汤:“你们尽糟蹋自个儿,咱们是人,不是驴、牛,也不是虎和狼。甭总觉得自己在这世上,苦不拉叽地过日子。”
说完,站起身进了工棚。
民工甲:“他心里不舒坦。”
民工乙:“其实,王良哥心够宽的了。”
3
老荒村买了匹枣红马,村里人围着看。
王辉问:“村长,这马咋右边眼长有白花花?”
村长说:“是玻璃花眼。”
李信埋怨:“咋买匹独眼马。”
会计说:“这匹马虽然一只眼瞎,可是牙口好,壮实,咱村里穷,一时买不起好马,只用一半价买回它,照样拉车、干活。”
李信冷笑道:“会计会计,就是会算计。”
村长说:“穷日子穷打算。乡里说,鞍山市最近运输紧张,需要马车去拉货,我们先买这匹马,添挂马车赶紧挣些钱。”
王辉忙要求:“村长,让我赶马车进城吧。”
会计说:“你不行,这匹马独眼,邪熊,一般人驾驭不了。”
王辉不服:“我就不信整不住它。”
一个小青年说:“村长,谁能骑上它在村边跑一圈,谁就当车把式咋样?”
村长说:“你甭给我闹擂台赛,李信曾经摆弄过马,这次让他赶车进城。”
王辉说:“这不公平。”
李信笑:“那你先骑这马,绕着村子跑一圈。”
王辉脖子一梗说:“骑就骑。”
王辉走到马边,独眼马用只好眼瞅瞅他,没动弹。王辉一下上了马背,用脚踢了下马,独眼马就慢慢跑了起来,王辉高兴地说:“听话,独眼乖乖,我等会儿给你吃豆饼。”
可是还没等王辉话音落下,独眼马突然加速跑起来,差点把王辉晃下来。王辉赶紧伏身在马背上。
村长紧忙喊:“骑好,小心些!”
独眼马快疾地跑到场院外房子墙边,紧贴墙边跑,硬是把王辉从墙边蹭掉下来。
众人发出一片哄笑。王辉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来。
小青年不服,上了马背,独眼马也不踢不蹦,慢慢跑了起来,突然加快速度,钻进场院边的树林里,小青年一下被树枝挂了下来。
众人一片惊叹:“这独眼马有熊招哩!”
李信走到马跟前,轻柔地轻轻拍了几下马脖子,独眼马摇了摇尾巴,李信一下跨上了马,又轻轻拍了下马脖子,马听话地沿着场院不快不慢地跑了一圈。李信从马上跳了下来。
村长当众说:“这下都信服了吧,李信当车老板。”
王辉又羡慕又嫉妒,可是又无奈。
第二天,王辉一早扛着割的一捆柴草走到村口,遇到李信赶着独眼枣红马拉的空车出村。
王辉问:“李信哥,赶着空马车上哪?”
李信扬着下巴:“村里派到鞍山去拉脚运货。”
王辉羡慕地:“路没修好,先去鞍山挣钱呀,去几天?”
李信说:“村长说先去干十天半月看看咋样。没办法,当了车老板,就得听村里使唤,结婚才半年,媳妇不愿我外出。”
李信甩动鞭子在空中炸个响,马拉着车出了村口。
王辉瞅着远去的马车:“牛气哩,将来我‘突突突’开拖拉机上鞍山运货。”
天黑了。王良在工棚外用盆凉水抹洗了身上的汗水,然后进工棚内。
工棚内是大通铺。很多民工已挤挤挨挨地躺了下来。
王良放下盆,也躺下,干一天活,十分劳累,不一会儿就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王良被尿憋醒。睡眼惺忪,起床 着鞋外出撒尿,回来一看,大通铺只稀稀拉拉睡着几个青皮后生,有家口的,一个没有了。
王良含糊地嘟哝一句,伸开胳臂腿,倒头又睡了。听他呼噜声,睡得香甜、舒畅。
早晨,开饭。
有家口的民工几乎一个不少,打着哈欠,拿着瓷钵筷子,排着队在窗口前打饭食。
王良也排队打饭。
有两个青皮后生问一个汉子:“昨晚上哪了?”
汉子:“在工地修路,一连干了半个多月,也没放一天假,怕媳妇那个生锈了。”
青皮后生:“啥玩意会生锈?”
另一个汉子拍拍青皮后生的脑瓜:“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两个青皮后生捧着打的饭菜嘻嘻哈哈跑了。
工地贴出标语横幅:“大干三个月,‘十.一’献厚礼。”
简易广播室里,小娟选了一张唱片播放。喇叭里播放出,《我们走在大路上》歌曲。
工地的民工们热火朝天地修路。
王良和同村几个民工推独轮车运石料。日头下,汗水直淌。
伙房帮工挑担水往食堂缸里倒水。
刘胖子从茅房里回来,抄起刀就切菜。帮工说:“我说,刘胖子,也不用你挑水,茅房里什么都抓一气,手也不能洗洗再切菜?”
刘胖子把菜板剁得震天响:“穷干净。”
帮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挑起担子出去了。
晚上,刘胖子点亮一盏灯,端出一盆咸疙瘩头,用刀切成丝,准备明天早晨的咸菜。
王良拿着一个茶缸进来:“刘胖子,小李子拉肚子,有没有热开水,给他吃药。”
刘胖子说:“大锅里还剩一些开水,自个儿舀。”
王良走到大锅前舀开水。
刘胖子抬眼问王良:“咋见你一来到工地,就没往家跑。”
王良说:“白天干活贼累,晚上多睡会觉才解乏,二十多里路,吃肥跑瘦了。”
刘胖子说:“兄弟,你也是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了,能熬住?”
王良扔下脸:“是畜生?”
刘胖子露出巴结的笑:“你看,你看,不经逗,兄弟,我看你在工地,谁求你事都前后跑,我这倒霉差事,晚饭早饭连轴转,快一个月没回家了,老爷们的事你也明白,再是,我快四十了,可眼下,还没有个儿子,婆娘又是个不太安分的女人,我想......”
王良说:“向工地领导请个假呗。”
刘胖子说:“不中,喇叭直广播,大干三个月,‘十.-’献厚礼,咋开这个口?”
王良笑:“你没有儿子,我咋帮你?”
刘胖子高兴了,脸上肥肉一嘟噜一嘟噜抖动:“这不,头天晚上我把咸菜拌好了,干粮现成的,下半夜,你起个大早,只要帮我熬一大锅高粱米粥就中。”
王良端起茶缸,犹豫了下说:“那你一早得赶回来,掌勺分饭菜。”
刘胖子一拍王良肩膀:“中!往后十天半月你帮我一次,喝羊汤时,替你多捞些羊杂。兄弟,你是观音菩萨,送子娘娘,今晚我就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王良来到伙房生火熬了一大锅高粱米粥。天快亮时,刘胖子赶回来了,满脸放光,对王良千恩万谢,王良笑笑,走了。
午休后,王良和民工朝工地走去,路过食堂。
刘胖子出来倒脏水,见到王良讨好地:“知道你还是光棍,我给媳妇撂话了,有合适的替你相中一个。”
民工甲听见了:“没合适的,你媳妇先借用一下呗。”
刘胖子一盆脏水泼过去:“借你个大头!”
民工甲一个高蹦开跑了。
下晌,天突然下起了雨。民工们撂下活,纷纷往工棚跑。
王良在雨中坚持把车上的碎石运到铺石子路地段,倒下后,才匆匆往工棚跑去。半途,又看见民工把几袋水泥往工棚仓库里搬,他也扛起一袋。雨下大了。
工地负责人副乡长看见了,对身边人说:“这样的民工,明天广播广播,要表扬。”
4
在鞍山拉了半个月货,李信和草根村的曲老汉一前一后赶着两辆马车,搭伴回村。马车在雨后泥泞的路上颠簸着。
曲老汉赶着白马在前面,回头说:“这条破路,走一道腚能颠成两瓣,遭熊罪。”
李信说:“等路修好,从鞍山回村不用外面住一宿了。”
曲老汉说:“路修好了,每天拉一车苹果蔬菜到县城,也比到鞍山拉货挣钱。”
前面有个近三十岁的女人拿着包袱抱着孩子,走到路边,要搭车.
女人求曲老汉:“大叔,这泥路一走一个滑,我实在走不动了,搭你车捎个脚吧。”
曲老汉见是女人又抱着孩子,忙说:“我们马车最怕捎女人和孩子,一旦马惊,男人可以跳车。”
女人请求:“不会出事的。”
李信同情女人抱着孩子,停下马车招呼道:“上我车吧。”
女人上了李信的马车,感激地:“谢谢你这位大兄弟了。”
李信说:“坐好了,不是前面车老板不肯捎脚,有年他的马车惊了,有个搭车的女人摔伤了,一直有后怕。你抱着孩子这是上哪?雨后的路不好走。”
女人一脸茫然,半天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