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说:“那不是刑场吗。”
葛老汉流泪:“就是。”
王良想了想,说:“走,奔三里弯,八九里路。”
葛老汉大喘:“我,我走不动了。”
王良同情地说:“你慢慢走,我前头走。”
葛老汉感激地说:“大侄子,好人呀,咋谢你呀,别让他出事。”
天又下起了雪,雪花漫天飞扬,王良顶风冒雪向三里弯急急走去。
葛四跪在荒野雪地里,雪落满全身,像个雪人。
王良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来到三里弯,远远看见跪着的葛四,王良忙走了过去喊了声:“葛四!”
葛四没抬头。
王良又大声喊:“葛四!是我!”
葛四没想到,抬起头,泪水鼻涕已冻在脸上:“你。”
王良气愤道:“你咋这样混!”
葛四嘴冻僵,颤颤地小声说:“三哥是冤死的。”
王良说:“我相信。”
葛四说:“枪响时,我对三哥发誓。”
王良说:“我相信。”
葛四说:“葛家不能断香火。”
王良说:“我相信。”
葛四说:“续娶嫂子,养大继荣。”
王良说:“这不能。”
葛四说:“我求你了。”
王良说:“这不能。”
葛四泪水又涌流出来:“我对三哥发过誓。”
王良说:“你年轻轻,可以娶别的女人生儿育女。”
葛四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不能!嫂子是葛家的!继荣是葛家的!我要让大伙看见葛家的汉子是有血气的!嫂子继荣不回葛家,我对不起死去的三个哥!对不起葛家的祖宗!对不起呀!对不起呀!”
葛四头拱地,两手扬起的雪四处飞溅。
王良默默地看着雪地里悲痛欲绝哭喊的葛四,神情凝重,飘下的雪,落满他全身,雪雕一般。
远处,从风雪中传来葛老汉断续哀恸的喊声:“儿呀……葛四呀,爹来了……”
6
大年三十了,王老汉愁肠万结,来到二叔家。王老汉和二叔坐在炕上。
王老汉哀声叹气:“良儿的婚事,咋就这样一桩一桩不顺。”
二叔无奈地摇摇头:“唉,糟心。”
二婶从厨房端进两盘饺子:“大哥,你吃些饺子吧。”
王老汉说:“我心堵得难受,咋吃得下。”
二叔劝说:“哥,光愁不行,你一天啥也没吃了。”
二婶把二盘饺子放在炕桌上,把筷子塞在王老汉手中:“大哥,吃几个吧,这事儿是难心死人了,不答应葛家吧,眼见要出人命了,答应吧,哪有这种理,叫王良今后日子咋过。”
王老汉唏嘘:“老天爷,你对老王家不公呀。”
正月初一。村屯不时响起鞭炮声。
二姨夫和葛老汉又来了,满脸恐慌。一进门,葛老汉要给王良跪下。
王良慌忙阻止:“大年初一,可不能这样,要折寿的。”
葛老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谢谢大侄子,昨天不是你,葛四早冻死了,四个儿,只剩下一个儿,葛四再有个三长二短,我葛家断子绝孙了……他妈也只剩下悠悠一脉气了……我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在这儿求求你,就让李琴……”
王良长叹一声:“你问李琴吧。”
李琴哀嚎:“你们把我劈成两半吧。”
李琴向门外跑去。
二姨夫、王老汉急忙追出去:“你上哪!”
时芸正好进院里,一下拦住李琴:“弟妹,咋了?”
李琴扑进时芸怀里:“嫂子,让他们把我劈成两半吧!”
时芸大声对二姨夫和王老汉等人:“你们为啥这样逼弟妹呀!”
左邻右舍的乡亲闻声进来。
二姨夫摇摇头:“是难心死李琴侄女了……唉!”
葛老汉出来,泪流满面:“实在没法了,葛四已快不行了,死活不让送医院,他妈也只剩一口气了……只有……”
时芸说:“去救人呀,跑到这逼弟妹干啥!”
众乡亲:“对呀,快去救人。”“救人要紧。”
葛老汉哀声:“谁也救不了了,只有李琴回去,才……”
王良抱着继荣出来,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到李琴面前,把孩子送到李琴怀里,一字一顿,字字含泪:“去吧,先救人。”
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远处,传来几声鞭炮声。
初五了,李琴还没回来。晚上,时芸把孩子们哄睡着了,王强坐在炕头低头抽烟。
时芸对王强说:“弟妹走了好几天了,我跟爹说,我去葛家把弟妹接回来,爹说,接回来,葛四又会寻死寻活,咋办?”
王强长叹一声:“唉,没法去接呀。”
时芸难过地说:“大弟往后日子咋过。弟妹也不愿意离开王良呀,去芦苇村那天,她是哭着跟二姨夫他们走的,我送到村口,再不能往前走了,再送,我也会哭得倒在雪地上的……唉,弟妹命咋这么苦,前夫冤死了,带着一个孩子,现今两个男人又让她心碎成两半了……”说着,不禁泪水涟涟。
王强眼也湿了:“大弟和弟妹现在最苦了。”
这时候,在葛老汉家东屋,葛四妈躺在炕上。李琴端着一碗熬好的药从厨房进来:“妈,吃药。”
葛四妈要坐起来,太虚弱,没能坐起来。李琴把药碗放在炕上:“我扶你。”
李琴把葛四妈扶起来。葛四妈握住李琴手,含泪:“葛家对不起你。”
李琴满面悲愁,端起药碗:“妈,吃药吧。”
李琴端碗,葛四妈喝完药,李琴把碗放下,让葛四妈躺下。李琴起身:“妈,你睡吧。”
葛四妈又拉住李琴手:“妈有话说。”
李琴坐到炕沿上:“你说。”
葛四妈哀求:“葛家不能没有你,葛四从医院回来,要是又见你回老荒村,他还会折腾去死的……我和他爹求你了,葛家不能断子绝孙呀……”
李琴呜呜地哭了。
葛四妈跟着哭:“看在冤死的葛三……求你了,妈求你了……”
李琴更哀伤地哭。
葛四妈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要跪下:“当妈的,跪下来求你了……”
李琴一下抱住葛四妈:“别这样,别这样!妈……”
这时候王良躺在牛棚小屋炕上,两眼直直地看着房顶。在他面前浮现出:
在卫生所手术室。月香充满深深的爱意凝视着王良。月香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回眸含着温和的笑,又深情的朝王良望一眼,才离去。月香消失在门口。
王良眼中沁出泪水。在他面前又出现:
盘古河边。王良转身看到河堤上,茹华抱着孩子,她身后是一天深蓝色的夜空,没有月色,星星稀落。从江面吹来的风,风吹动她散乱的头发,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泥塑一般看着王良……
王良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下地,一下推开门,朝着夜空大声哀叫:“老天爷!你咋这样呀!”
继荣在炕头睡着了。
李琴给葛三妈吃完药,又含泪劝说一阵,葛三妈平静一些了,说:“你回屋去睡吧,你要是再倒下了,家就塌了。”
李琴回到西屋,她把油灯拨亮些,坐在灯下做鞋,一针一针把鞋帮缝到鞋底上。一边缝做鞋,一边落泪,在她面前浮现出:
王良在河水里,推牛车过河,她挥动鞭子,牛车上了岸,他们笑了。
继荣偎依在王老汉怀里,摸王老汉胡茬,爷孙俩笑了。
王良把挖出的高粱根装进筐里,李琴要挑走,王良帮李琴把扁担上肩。
王辉穿李琴做的棉鞋,高兴地在地上走……
李琴的泪水不断滴落在鞋上,最后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把继荣哭醒了:“妈,你咋不睡?”
李琴哽咽:“妈给你老荒村的爹和爷爷、叔叔多做几双鞋,留给他们穿。”
继荣:“妈,你咋哭了?”
李琴一下抱起继荣,紧紧搂在怀里,泪流满面。
徐海东和招娣把两个罐头、二瓶酒和喜糖装进网兜。
徐海东母亲喜滋滋地:“你们俩不忙回来,可以在王良家住一宿,他才结婚,你们也才结婚,一堆儿多唠唠。替我给王良的爹拜个晚年,让他有功夫随王良来城里住几天。”
徐海东:“中,我会说的。”
招娣:“妈,我们去了,我包的黑芝麻猪油汤圆,您自个儿下了吃,多吃些,是我家乡风味的。”
徐海东母亲高兴地:“好的。”
他们来到汽车站附近,看见路边有卖小灯,烧纸和香烛等。
招娣:“买几刀烧纸和几柱香吧。”
徐海东:“我们这里正月十五给坟上灯,再买盏灯,王明愿意见亮。”
招娣:“明天就是正月十五。”
买了这些祭奠用的物品,他们就乘上到老荒村的客车。
徐海东和招娣来到王老汉家,还没有出正月十五,可是,家里没有过年喜庆,他们见院子里,一只大公鸡带着六只鸡婆在觅食。大公鸡找到食:“咯咯”地叫,鸡婆们围了上去。
徐海东和招娣进院子敲门:“王大爷,王大爷在家吗?”
房里只有王老汉孤独而悲戚地坐在炕上。
王老汉佝偻着腰下炕:“谁呀?”
徐海东大声说:“是我和招娣。”
王老汉来到厨房,打开门:“哟,是大侄子和招娣闺女,过年好,快进屋。”
招娣说:“大爷,我们给你拜晚年,祝万事如意,健康长寿。”
王老汉说:“恭禧恭禧.。”
徐海东说:“老妈让我代向您老人家拜年,祝您和全家幸福美满,日子愈过愈好。”
王老汉伤感地:“希望这样呀。”
徐海东问:“王良哥呢?嫂子呢?”
王老汉摆摆手:“甭提了,等过了年,他们就要离婚了。”
徐海东和招娣几乎惊呆了。
徐海东结结巴巴:“这,这是咋回事?王良哥他,他年前进城还说,嫂子挺好的……”
王老汉伤透了心:“进屋讲吧,我看啥面前都有影儿抖动,眼不行了。”
招娣忙上前扶王老汉进屋。王老汉把一切讲了,徐海东和招娣听了难受得不行,唏嘘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