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荒村笼在黎明的薄雾中。村里静悄悄的，不时传来几声公鸡的啼叫。
王良背着行李。提着旅行袋向村里走去。
在泡子屯接到家里来信知道，爹盖了两间泥墙房，和小弟一堆儿过。王良来到原先的家，现在大哥王强住了。
嫂子时芸在院子里割韭菜，没见他进来。
王良进院子叫了声：“嫂子，我回来了。”
时芸一手拿着把韭菜直起身子，看看王良的身后，大吃一惊，忙问：“是大弟呀！天上掉下来的，咋也不先来封信？弟媳妇呢？你来信她不是生了个男孩吗？”
王良一脸无奈：“嫂子，就我自个儿回来，有话以后慢慢告诉你，爹和大哥不在家？”
时芸说：“你哥一大早就下地干活了，爹在新盖的的房里，没过来。”
王良说：“嫂子带我去爹那里。”
时芸为难说：“我离不开，你的小侄子、侄女一会儿醒了，我怕他们醒了后在炕上乱爬，摔下来，我给你指道，不远。”
时芸领王良到院门外，往东指着：“往东走，下了坡地，就在老安家的旁边。”
时芸把手中的韭菜，给王良：“这韭菜捎给爹，炒鸡蛋。”
王良拿起随身带的东西，向东走，走几步，转过身回来，从旅行袋里掏出两袋豆粉给时芸：“这是北边的特产，有营养，给侄子、侄女冲水当奶喝。”
时芸说：“那我替他们谢谢叔叔。”
王良找到了爹新盖的屋，还没套上院子，一眼看到爹坐在门前整锄把。
王良喊了声：“爹！”
王老汉抬起头，被初升的日头光晃得眯起眼，认出了王良，手把着腰，站起来，惊喜道：“是你呀，良儿！”
王良说：“爹，儿回来了。”
王老汉说：“咋说回来就回来了，去北边有两年多了。”
王良说：“快呀，时间像流水。”
王老汉忽然吃惊起来：“咋，就你独自回来了？媳妇和孩子呢？爹一直盼望能见到他们呀！”
王良收起笑容：“爹，等会儿进屋讲。”又瞅瞅房子，“爹，这房子是年初才盖的吧。”
王老汉说：“你嫂子生了一对双，你的大弟来信也快复员回来了，原先房子再这样住下去太挤了，正好，这两年你常寄些粮、钱物回来，我省一口是一口，就盖了两间泥房，小了些，先这么住吧。”
王良说：“爹，这次我回来不走了。”
王老汉更惊诧：“你说什么？不走了？！”
王良说：“爹，进屋讲吧，我离婚了，独自回来了。”
王老汉怔怔地瞪视着王良，半天没有回过神。
王良在北边离婚回来，全村很快都知道了，人们都替王良叹惜不平。
最难受的是王老汉，腰背驼下去了。第二天，二叔和二婶、王辉和时芸，还有王瑛都来安慰王老汉。
王老汉一脸惘然和愁苦。王良坚强地说：“爹，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老汉悲愁地依靠在墙边：“这是大晴天突然砸下冰雹，让人受不了。”
二叔安慰说：“哥，人活在世上不易呀，都是来遭磨难的，王良在北边没给咱老王家丢人，离婚不能怨他，不磕碜人，别怕王良这样回来，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
时芸说：“二叔说的对。”
王瑛说：“小弟跑我那里告诉二哥的事后，昨晚一宿我没睡着，想想就替二哥难受伤心，二哥命咋这样不济，月香多好呀，都登记了，一下走了……”
赵婶和盈芳来了，在门外悄悄听。
王瑛一时语塞，用衣袖擦下泪水。王辉忍不住抽泣。王瑛抚摩下小弟头：“我听说二哥在北边，任劳任怨，啥苦啥累的活都像头老黄牛一样干，泡子屯的人都夸他，茹华也想中了 他，他们结婚了，谁料到，茹华又遇到那样见不得人的事，被她姐夫睡了，怀了孩子，可是二哥没有为这样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因为二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最知道女人比男人活得更苦，更不易，他没有责怪茹华，离开泡子屯回来了。我这个当妹的，为有二哥这样体贴女人，同情女人的男人自豪。”
盈芳和赵婶进来了。
王辉过去抱住盈芳胳膊叫了声：“妈。”
王良忙从炕上下来愧疚地说：“妈，赵婶，你们好，我对不住你们。”
盈芳说：“没有对不住的，我听到王瑛刚才讲的话，心里直流泪。我和你赵婶，在北边见到过茹华，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闺女，知道你们俩结婚了，我和你赵婶真替你们高兴，唉，世事难料呀，咋会出这种事。可是，听说你没有难为茹华，在泡子屯没把这事捅出去，我和你赵婶特别赞服你，你做的对。”
赵婶对王老汉说：“王大哥，你不要这样悲苦了，王良是你的好儿子，好人有好报，我和月香妈在路上还说，王良总有一天会再娶到一个好媳妇的。”
2
王良来到队长家。
队长一拍他肩膀说：“王良，你是条汉子，乡亲们知道了你的事后，都说，你在北边没给咱老荒村丢人。咱们人穷志不穷，虽然这次，你又没领外村屯的媳妇回老荒村，可是，日子总是有盼头的。”
王良感激地：“队长，我听爹和哥说了，我家盖两间房，队长给批的地，还让乡亲们帮了工，谢谢队长。”
队长说：“大伙选我当队长，我就要为大伙办事，乡里乡亲，啥谢谢的。今儿你来正好，队里有样活让你接手干。”
王良问：“啥活？”
队长说：“饲养牲口的刘叔中风了，饲养牲口这活，又要心细，又要起早贪黑，寻思让你干，中不中？”
王良说：“我才回来，听队长安排吧，不过，我有个要求，希望队长能答应。”
队长说：“说吧。”
王良说：“牲口棚旁边小仓库房，倒出来给我住。”
队长说：“小房破烂，四面透风，能住人？再说你爹才盖两间房，有你住的呀。”
王良说：“是有我住的，可是，大弟很快要回来，他也二十好几了，也到成家的岁数，我就不和他们挤住在一堆儿了。”
队长感叹地说：“你呀，自个儿还没混好，就替兄弟操心了。”
王良说：“不光为弟操心，我搬到牲口棚旁住，照料牲口方便。”
队长说：“这话我爱听，中，可是小仓库实在太破烂了。”
王良说：“这不用队长操心，我会整好的。”
队长说：“过些天，派二个人帮你一堆儿整，缺啥东西队里帮解决。”
王良说：“仓库我自个儿能整好，要是缺啥东西，找你。”
王良从队长家出来，心里还很愁闷，就想起了周老师，径直来到村小学。星期日，周老师独自在简易房里，坐在破旧办公桌旁写毛笔字。
王良进来恭敬地：“周老师，你好。”
周老师抬头见是王良，放下手中的笔沉静地说：“听你小弟说，你回来了。”
王良叹口气：“在北边没能混好。”
周老师扶了扶眼镜，指了指写的字：“巧呀，我刚写的字送给你正好，读给你听：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由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周老师说完，朗声一笑：“笑看天下，人才精气。”
王良揣摸写的字意思说：“周老师，我知道了，你为啥从城里下放到咱穷村教学，妻子走了，还乐呵呵的，不知愁苦。”
周老师沉思地说：“我们互勉吧。”
3
王良和小弟一起收拾牛棚旁的小仓库，先把门窗整好，然后一起和泥，把小仓库墙缝堵严实了。小弟把仓库里破烂扫了出去。王良开始垒炕。
小弟说：“二哥，小学毕业后，我也下队里干活。”
王良说：“不中，不缺你挣这几个工分，考上中学继续读书，咱们家兄弟都没有念中学的，你替哥们争口气，多读书。你没看出来吗，现今世道和‘文革’时不一样了，周老师也说了，我们农村不城里落后，首先是文化落后，咱们不比城里人缺心眼，你一定要多读书，将来才能奔好日子。”
小弟信服地说：“二哥，我听你的。”
收拾好小仓库后，王良就正式开始饲养起队里的三头母牛。队里没有公牛，也没有其它牲口，困难年都卖了。
一天，王良赶着三头吃饱草的牛回村，途中遇到散步的周老师。
周老师笑着打招呼：“人勤，牛也肥壮。”
王良说：“饲养牲口就得上心。”
周老师笑眯眯地打量三头黄牛，黄牛一律用滚圆的牛眼温顺地看着周老师，好像也在笑。周老师更乐了：“我给你的三头牛另起三个名字吧，外国人爱喝牛奶，爱吃牛肉，牛养得好。”
王良说：“那敢情好。”
周老师说：“这头最胖的叫‘乌克兰’吧，这头额头有点鼓的叫‘英格兰’吧，这头尾巴短半截的叫‘爱尔兰’吧。”
王良喷出笑：“周老师，你名字起得逗，这不成了三朵兰花了吗？”
周老师一本正经地说：“都是母牛，叫兰花好听哩。”
王良说：“周老师，你总这样乐呵呵的，不知愁苦。”
周老师说：“老荒村虽然荒僻，可是让人心静，我喜欢这里，民风纯朴呀。”
王良瞅瞅周老师，见他的眼神挺认真的，有所悟地说：“周老师，你写给我的字，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能黄连树下弹琴，苦中求乐。”
周老师说：“是苦是乐，在于自己。”
4
王明复员回来了，王辉放学路上遇到了三哥，又惊又喜，兄弟俩说说笑笑回到村里。
王辉替王明背着背包，一进屋高兴地喊着：“爹，三哥复员回来了！”
王老汉闻声刚下炕，王明跟随王辉进屋了。王明一进屋，笔挺立正，给爹行了个军礼：“爹，儿从部队复员回来了。”
王老汉高兴地用烟袋锅在半空画了个圈说：“好呀，南北两个儿都回来了，全家齐整了。”
王明说：“爹，二哥呢？”
王老汉说：“你二哥在喂牲口，他当饲养员了。”
王明说：“二哥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写信劝他了，他还好吗？”
王老汉说：“你二哥，现今没有多少言语了。”
王明从背包里拿出支钢笔和一本硬皮日记本给王辉：“弟，三哥把这笔和本送给你，要好好学习呀。”
王辉乐不可支：“谢谢三哥，我从来没用过自来水钢笔。”
王明又拿出两瓶药酒：“爹，这是虎骨酒，每天喝一盅能治腰腿。”
王老汉接过：“听人说过，今晚我就开始喝。”
王明又拿出件花袄：“我明天到时家房，去看姐，姐从小就没穿过鲜亮的衣裳。”
王老汉说：“中，明天你得去看她，你姐经常念叨你，你和弟从小都是姐姐看大的。”
王明说：“姐命最苦。”
王良见王明复员回来了，也很高兴，王明却高兴不起来，说：“二哥，我本来打算复员后也奔北边跟你一堆儿娶闯荡，没想到你……唉。”
王良说：“先在队里干吧，咱们还年轻，将来会有机会的，现今气候比过去好了，不再今儿批这个，明儿批那个穷折腾了。”
王明说：“也是。”
第二天下晌，王良在起牛粪。
王明进来：“二哥，你歇会儿，我来干。”
王良说：“从你姐家回来了？”
王明一下阴起脸：“去了，心里堵得慌，时家房和咱村一样，穷，落后，不通电，不通公路，这几年，我在部队里听广播，看报纸，这发展，那发展，咋这辽西农村，还是我走的时候一样，没发展呢？”
王良说：“咋没发展，最起码现今开始养活人了。”
王明鼻子一哼：“我们部队驻地，合肥附近农村，家家都有电灯，咱这里连电都没有。”
王良说：“你心情不好。”
王明说：“二哥，复员回来，看还这样落后，没法心情好。你也不回家住。”
王良说：“我在牛棚旁边小屋住不挺好吗？你回来了，新盖二间房也不算大，我不回家，你们住不显得挤巴了。”
王明把牛粪起净了。
王良说：“到旁边小屋去坐会儿吧，你回来后，一直没功夫坐下唠嗑。”
王明进屋看看小房子：“二哥，不能让你老住在这里，尽是牛屎味，夏天苍蝇蚊子肯定飞成球。听爹昨晚对我说，二间房，都靠你帮助家里盖起来的。我复员后，部队发了一笔复员费，虽然不算多，都拿出来，让大哥也帮助些，再接盖三间房，你搬回去住。”
王良：“你才回来，这事等以后再说吧，你复员费可不能动，你也有二十几岁了，等结婚时，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王明：“二哥不先成家，我不结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