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香走后,王良心灰意冷,一想起月香就心疼,就忍不住到月香坟头去哭。他觉得在村里实在待不下去了。这天,他从炕头柜里翻出老叔去年写来的一封信,信皮已有些皱巴,他抚抚平,细细地瞅地址。
王老汉不安地问:“你翻出老叔的信来干啥?”
王良说:“爹,我把口粮留给你和小弟,我到北大荒去闯荡闯荡,奔老叔那地方……”王老汉劝阻道:“你这个老叔和一般人不一样,满肚子鬼心眼儿,想的做的和咱庄稼人不一样。也不知道他在那疙瘩这两年混没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奔他那里,你心里有底数?”
王良抹着泪,强忍悲痛道:“爹,月香走了……爹,老叔虽是堂叔,我去他那里,又不是靠他养活我,我去出力气养活自个儿,不图沾他什么。”
王老汉没吱声,只猛吸了一口草烟。
王良又说:“爹,树挪死,人挪活呀!”
王老汉终于答应了:“你这个岁数了,爹是捆不住你手脚的。去老叔那里看看吧,要是好,就在那里过,要是不好,这儿还是你的家,回来。”
王良酸楚地说:“爹,我这次去,投石过河,试探试探,要是站住脚跟,能养活人,我接你们也过去。”王良决定过了月香百日祭就走。
月香百日这天,王良和已经病愈的王辉一起来到月香坟前烧纸。”月香,我和弟今天来给你祭百日了。”
王辉也哽咽道:“月香姐,我对不起你,你是给我输血才犯病的……”
“孩子,月香姐不愿听你这么说,你咋会对不起她呢?”盈芳轻轻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不知何时盈芳也来了。
王良和王辉齐转头,异口同声叫道:“妈!”
月香走了才百天,盈芳悲痛得头发已全白了。她把拐筐里的祭品一样一样拿出来摆上坟头,一边轻声地,充满慈祥地说着:“月香,你最爱吃妈包的豆包,妈多带些,还有韭菜盒子,你种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妈一定让它们年年鲜活地生长。”盈芳说这些话的时候,哀伤的眼中已充满生活的勇气,她也用这种眼光看着王良兄弟。
王辉一下子站了起来,扑进盈芳怀中。盈芳一手搂住王辉,一手把拐筐交给王良。王良接过筐,哀恸地说:“妈,真快呀,月香离开我们有百日了。”
王辉抬头动情地对盈芳说:“月香姐没有了,我 就是你的儿子,长大了我一定好好孝顺你!”
盈芳把王辉紧紧搂住:“我认你这个儿子了,认你这个好儿子!你和月香都是苦命的孩子,月香只见过她爸一次面,你一生下来就没有了妈,我现在就是你的妈,小辉儿!”
王辉深情地叫了一声:“妈!”
王良抹着泪告诉道:“我今天也是来和月香告别的,过几天我要奔北边去了。”
盈芳关切地问:“去北边啥地方?”
王良说:“我有个老叔在黑龙江盘古,上次来信说那里能养活人。”
盈芳鼓励道:“男儿就应当出去闯荡闯荡。去吧,常给你爹写信,儿走千里,爹妈最牵挂呀!”
王良说:“我会的,我也会常写信给你。我告诉小弟了,每当清明和祭日,让他替我多给月香烧些纸。”
盈芳点点头:“月香会高兴的。”
2
王良去北边前,还去见了周老师。周老师正在油灯下看书,影子落在泥土剥落的墙上,随着灯芯火苗的闪跳而晃动。他见王良来了,高兴地站了起来,“来,快坐下!”
王良说明来意:“周老师,我来求你帮我找个地方。”说着掏出一封信,“我老叔信上的地址,你看看地图,在什么地方,怎么去。”
周老师接过信看了后,拿出一本地图册,指着黑龙江省地图给王良看:“瞧,就在这里,盘古河边画有一个小圆圈,通火车。只要到那里,一打听就能找到泡子屯。你要去?”
王良凄戚地说:“在老荒村总想起月香,走远些,心里大概能好受些。”
周老师同情地点点头:“你对月香的 感情是刻骨铭心的,是很难消的。十年前,我的爱妻因为我而自杀,我也曾悲痛欲绝。可是,我们活着的人,不能一直沉缅在悲情中。她们也不希望我们这样。”
王良眼中沁出泪花:“我也不想那样,可是面前总是浮出月香的影子。”
周老师颇有感慨地说:“是呀,不管你走多远,这情爱是断不了的。苏东坡在《安凤波》中这样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要做到这点实在太难,可是,我们必须从悲情中挣脱出来,这不是说我们无情。”
王良恋恋地说:“我永远也忘不了月香。”
周老师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也忘不了爱妻。去吧,北大荒是一片肥沃的黑土地,去锻炼锻炼,闯荡闯荡,一定会有好处的。”
王良感激地说:“周老师,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了很多道理。”
周老师拿起地图册;“这送给你吧,走再远的路,它也不会让你迷路。别只顾过日子,有时间多读些书。”
王良接过地图册:“你的话,我一定记住!”
3
王良坐上了去北大荒的火车,然后再换小火车。小火车又慢又热又闷,王良疲惫地靠窗坐着。窗外是北方荒寒的景色,车轮发出单调的声响。
王良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汉子,穿一身旧得发白的旧棉军装,没有领章和帽徽。王良问道:“大哥,到盘古还有几站?”
中年汉子说:“还有好几个站呐,小火车跑得慢,还得两个多点。听广播,误不了你下车。”
王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头一遭出远门,先坐汽车,再坐大火车,又换这小火车,‘咣当咣当’地跑,也不知道拉到哪儿啦。”
中年汉子同情地说:“头一次奔这么远的地方,不易呀。”说着,从提兜里掏出一个馍,掰两半,一半递给王良:“小兄弟,我看你上火车就没吃过东西,这馍咱哥儿俩各一半,填填肚子。”
王良直摆手;“大哥,我不饿,你吃。”
中年汉子把半个馍硬塞到王良手中:“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我看你啥也没吃,咋会不饿。我虽然从部队复员回来当工人了,可最早也是个种地的。”
王良感动地说:“大哥别见笑,说出来苛醦呀。我带的干粮吃光了,不瞒你,兜里还有三斤粮票,舍不得花,想寄回家去,家里缺粮。”
中年汉子叹口气:“没啥苛醦的,吃吧。”
王良狼吞虎咽大口吃起来,他太饿了。
小火车吐着烟雾, 在寒荒的大地上缓慢行进着。
十月的北大荒已下了场大雪,硙硙白雪覆盖着茫茫田野。王良到盘古镇下了小火车,搭乘上了一辆牛车。车老板姓吕,一大把黑胡须,古铜色脸,穿着光板羊皮袄,戴顶兔皮帽
王良说:“吕大哥,,幸亏遇到了你,在盘古镇乘屁股后面冒黑烟的破车,才跑一个多小时,就不跑了,司机楞说前面没有路了。”
吕大哥说:“我也正好路过泡子屯,顺路。”
王良试探地问:“你说,我到这泡子屯会有地种吗?”
吕大哥用鞭子朝四周一指:“这天高皇帝远的疙瘩,上面的政策一般不顶用,只要你是咱中国人,马跑一圈的地就由你去种了,到了秋收后,交足公粮就中。当然,在这里,得耐住寂寞,不怕天寒荒僻,肯落户才行。”
王良说:“我不怕天寒荒僻,只要能养活人,就中。”
远处,淡淡的雾气中,可以看清有条还没有封冻的河,静静地流着。王良指着问:“那是黑龙江吗?”
吕大哥说:“兄弟,那是盘古河。”
听这名儿,你仿佛坐着大轮子的牛车走向 古的荒原,四周一片寂寥。开始枯衰的草地,在已略有寒意的秋风中起伏摇摆涌动,发出金属般沉重的叹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还没看到被开垦的庄稼地,见不到人影儿,见不到村落,更听不到鸡鸣狗吠声。王良看到远处有桦树林,淡淡的雾气从潮湿的地上升起,以为那会儿会有房舍出现,可是,仍没有。这儿比老荒村更荒僻呀。猛地,从草甸子里飞起几只野鸭,嘎嘎叫着,掠过了荒草地,才带来一点声气。吕大哥说:
“忘带杆猎枪了,入冬前野鸭子可肥了。”
牛车上拉着些肥皂、煤油等日用杂物。王良问:
“吕大哥,你开杂货铺?”
吕大哥笑道:“小兄弟,你看我是做买卖的料吗?我只会种地,打猎,赶车。我住的村叫切格达村,我们全村十几户人家,前些日子挖了土豆,大伙让我跑一趟集市,换来这些日用杂物,回去分给他们。”
王良说:“怪不得,拉这么多日用杂物。”
吕大哥问:“兄弟,你去泡子屯投奔谁呀?”
王良说:“我老叔,他叫王志高,你认识吗?”
吕大哥发出更响亮的笑声,连鞭子也抖动起来:“咋能不认识,你老叔是个人物,方圆几百里几十个村屯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他人没有三块老豆腐干高,都叫心眼坠的。他住在泡子屯刘老汉家里。”
王良不由想起了老叔的往事……
老叔的爹和他的爷爷是堂兄弟,他爷爷在老荒村落户后的第二年,老叔的爹也投奔他哥哥了,那时老叔的爹还是光棍,后来在老荒村娶了媳妇,生下了老叔,是独子。老叔的父母后来双双染上了一种传染病,相继病故,老叔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现今已是三十多岁的汉子,还没结婚。村里人说,他精刁过头了,不是过日子的人。没有人肯把闺女嫁给他。他小时饥一顿,饱一顿,蔫蔫的苗,个子就没窜起来,整个脸型上小下大,没有人叫他大名,叫他“小葫芦”。王良妈死后,他待他们兄弟妹们挺好,有时整几颗糖粒给他们吃,他们从不叫他“小葫芦”,管叫老叔。
他长大后,得参加队里劳动挣工分养活自个儿,他不愿意干地里出大力的活,说干一天累得贼死,只挣二、三毛钱,秋天分粮还扣钱,到年底照旧只剩下一根鸡巴两个吊蛋。他就撂了锄头,不知从哪里整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修理修理,加固后座,可以驮二百来斤东西。他就偷偷在集市上倒卖豆饼。那是政策不允许的,他算一个壮劳力,不参加队里的社会主义劳动,干个人的资本主义投机倒把,队里就开会批判他。他精刁得很,不碰硬的,鸡啄米似地直点头,说自个错了。白天就假装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出工不出力,偷个空儿,混人眼儿,躲到树底下什么地方睡懒觉。晚上悄悄摸黒蹬上自行车,照旧窜村走乡倒卖豆饼。后来队干部也没法儿整治他,他出身好,又没有老人管教,光棍一条,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任他去“混”,任他去鬼心眼。
到年底,全村挣工分的没有一个兜里钱比老叔多。老叔也不张扬,喜滋滋的,也不回自个儿家,他独自一人,歪斜的两间泥坯房没有点儿热火气。到了过年节的日子,他走东家,串西家,坐在人家热炕头上赌牌,那当都是小打小闹玩,在谁家,就吃喝谁家,滋润哩,晚上也赖着,挤个炕头炕梢,凑合着捱一宿。他还有理儿,说,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大了也享受百家的温情,谁叫你们不帮俺娶个媳妇。大伙儿笑骂他混种,该你的!
全村没有哪家把他堵在门外。他心眼儿不坏,手松,玩牌输钱不赖帐,谁家困难,借几个钱他不死摁住口袋。还不还,从不催债。年节过完了,他兜里的钱也光了,又开始干他那行当攒钱。
他也有七情六欲,年岁一年年增大,熬不住寂寞,就开始逗引大姑娘小媳妇,馋猫没偷到鱼,却沾了一身腥气。有的庄户人家开始烦他。他也开始作对。秋天,割了大豆,拉到场地,用石磙子碾压,那些日子,连轴转的活儿,干得很晚了,人又困又累,有家口的汉子,就偷偷跑回家喝口热高粱米粥,搂媳妇亲热一阵。他见场地只剩下孤老头儿和自个儿,矬子高嗓门,进村便扯开嗓门转悠着吼,翻场地了呀!下热炕了呀!
夜静,鸡不飞狗不叫,他一阵阵不停地喊,没有谁不听得清清亮亮的,连偷跑回家的队长也被喊醒。汉子们穿上裤子,来到场地,朝他骂,“你这个操,喊个屁!叫魂呀!
他手捂嘴,暗夜里自个儿偷偷乐。
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村里不乱闹事。
外村有个和他合伙倒卖豆饼的李麻子,下边的阳物不太好用,他媳妇就和老叔勾搭上了。只要李麻子不在家,老叔摸准就往他家钻。也没有白沾的便宜,那娘们儿模样长得不耐人看,是张贴饼子脸,可是出名的搂扒子,队里的,别人家的,偷机会就往自个儿家搂。老叔是送上门的货,李麻子媳妇身上得到快活满足,老叔的钱一张一张进了她的炕头柜了。这娘们本事大,把汉子勾引到炕上,肥奶大屁股,整得你舒服得忘爹忘娘。老叔也是神魂颠倒,为了赢得这娘们的喜欢,更卖力气去倒腾。干脆,他泡病号,卫生所穿白大褂的得到一条烟,就给他开了半个月的病假证明。队里也不管了。管不了。
老叔开始远近几个集市窜,不仅倒买卖豆饼,什么节气什么农副产品有集市差价,就从低处往高处倒。那几年,他舍得花钱吃喝,身子骨敦实了,肉疙瘩鼓起来了,那挂后座加固的自行车载货压得“吱嘎儿吱嘎儿”响也蹬得风快。有次载两大筐篓杏子,死沉死沉,足有二百多斤,从辽河大堤蹬下来是坡道,也不放慢,前车轱辘被一大块硬土疙瘩垫起来,车子一歪斜,栽了!幸亏他机灵,赶紧撒开车把子,人离开车,忙缩脖子,往前几个前滚翻,没伤着身子,车把折断了。
他又整来一辆旧自行车,加固后座,还是继续风风火火载货倒腾。什么高坡车也推得上去,什么样陡坡也斗胆敢放车往下冲。破旧的自行车又摔散架二挂,自个几次都是跳车前滚翻逃脱没伤着。村小一位教语文的老师,给老叔编了两句顺口溜,买卖兴隆车折把,一折就是前滚翻。老叔听倒撇撇嘴,说,这是本事,能耐,你们干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