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了句老话儿,大意失荆州,老叔终于栽了。一个雨天,他骑着载满货的车子,哧溜溜地从辽河大堤上滑行,那天他还真的小心了,双手紧握刹把,随时准备刹车。可是,一个发滑,还是翻了车,人撒把照旧又来个前滚翻,但这会儿跌落的篓筐重重地砸在左腿上,砸成骨折。
老叔一时不能蹬自行车倒腾了。李麻子找上门,蹦着高叫骂老叔是小王八羔子,欠揍,偷睡他媳妇。李麻子其实早就知道老叔和他的女人勾搭上了,他有时还特意不回家给他们方便,一是自个儿不行,被骚媳妇骂得发急;二是贪图钱,让他媳妇把老叔兜里的钱全搂扒尽了,占为己有。他现在见老叔摔断腿,怕要落个残疾,就撕破了麻子脸面,上门叫骂,威胁老叔如不拿出赔偿钱,到公社告他。老叔再精刁,也没玩过一对男女,连本钱也被搜搂走了,在村里抬不起头。腿骨长好,一蹶子,去了北大荒的泡子屯。
老叔这两年没回过老荒村,他心路活,王良相信他到哪都能站住脚跟。
走到黄昏,落日橘红硕大,老牛车仍然不快不慢地走着。
王良担心地说:“我半个月前就给老叔写了信,告诉他要来,不知他收没收到。”吕大哥说:“我们这儿信走得慢,邮差十天半个月才下来跑一趟,估摸着应当收到了。”
王良说:“我老叔在老荒村时就不安份,不参加队里劳动,自个倒腾做买卖。”
吕大哥笑道:“可不,在这里也是那个德性。分给他的地荒着,成天在村屯和集市里捣鼓着做小买卖。”道两旁的地被一垄一垄翻耕过了,可以看到还有散落着的没有收尽的土豆。终于,吕大哥告诉他快到泡子屯了。
王良说:“再不到,我就要冻成冰棍了。”
落日变得象车轮一般又大又圆,红通通的,不照人眼,慢慢地坠落着。在淡紫色的氤氲雾气中,显露出几处低矮的木克楞房和高高的树木。不时还传来狗的吠叫声。吕大哥停下车,“小兄弟,前面就是泡子屯,我不进屯里了,还要往前赶二十多里地儿呐。”
王良挽留道:“到我老叔那里吃完饭再走吧,要不住一宿,明儿个天一亮再走吧。”
吕大哥说:“不了,家里人见黑没回家,会惦记的。”
王良下车:“吕大哥,那就谢谢你了!”
吕大哥朗声一笑:“这不是说外道话了?咱这疙瘩,凡是从南边来的人,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亲热还来不及呢,顺道捎段路,还有个伴儿说个话,谈啥谢呀。”说着,他挥手一指,“刘老汉家,就是屯子里 最北的那户人家。”
王良扛起行李,挥挥手:“知道了,你快赶路吧。”
吕大哥挥动鞭子,在半空炸个响,惊起一树飞鸟。王良踏着雪向屯子里走去。
4
暮色中,王良扛着行李踩着雪往屯子北边走。屯里家家户户木克楞房子窗里都透出了昏黄的灯光。房子都不套围墙,围着木栅栏。王良刚推开最北头房子的木栅栏门,从暗处窜出来一条大黄狗,凶恶地汪汪叫着。
王良紧忙关上木栅栏门,朝屋里喊道:“老叔!老叔!我是王良呀!”
屋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个姑娘,她喊住了狗:“虎子,回窝去!”虎子悻悻地退回到窝边趴下。
姑娘走到栅栏门边,打开门,问:“你找谁?”
王良说:“我是从南面老荒村来的,我老叔叫王志高,听说住在你家。”
姑娘一听,自来熟地嘻嘻笑出了声:“哟,是远客,快请进来吧。”
王良跟着姑娘进了院,又进了屋。只见屋里有铺大火炕,炕桌上有盏煤油灯,跳动的灯芯发出昏黄的光线,照出炕上还坐着一个老大爷。大爷好奇的打量着王良。姑娘大声地说:“爹,是‘老倭瓜’叔家乡来的亲戚!”
王良给老汉鞠了一躬:“你是刘大爷吧?我叫王良,是老叔的侄儿。”
刘大爷听清了,热情地说:“原来是南边来的大侄儿,快上炕热热身子。”
王良放下行李,脱鞋上炕坐下,眼珠子却四下打量找着老叔。
姑娘二十出头,圆盘脸,面色红扑扑的,两只眼睛细长,神态朴实,开朗。灯芯结了花,发出‘啪啪’的声响,她挑了灯芯,:“你老叔去了瓦拉干了,那里有他的一个朋友,说要去办点事,脚底抹油,哧溜一下子就走五、六天了,估摸着该回来了。”
王良说:“在火车上路过那个地方,我当时听报那个站名,心里想咋还起了个外国名呀。”
小芹热情地说:“你老叔一直住在我家,你就叫我爹刘大爷吧,他耳背,得大声跟他说话。我是他小闺女,就叫我小芹。我妈到我姐家去伺候月子了。姐嫁到外村,生了个胖小子,爹和妈当了姥姥姥爷,乐得闭不上嘴了。”说完,自个儿咯咯笑了起来。
刘大爷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催道:“你别只顾说话,小心闪了舌头。这大侄子大老远跑来,一定又饿又累了,赶快整吃的,吃完,让他到你老倭瓜叔住的屋子里睡觉,好好歇歇身子。”
王良一听整吃的,胃一下抽搐起来,感到饿极了。
小芹忙起身对王良说:“你暖暖身子,我给你弄饭去。”说完,出屋去。一会儿,房上烟筒冒出了浓烟,小芹在厨房忙活开了。只一会儿,小芹就从厨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烧土豆,炒萝卜条,还有一大盆疙瘩汤。王良饥饿难忍,两眼直直盯着饭菜,但没动筷子。
刘大爷朗朗的说:“大侄子,吃,还客气个啥。”
王良伸手拿起个大土豆,也不剥皮,掰开,土豆窜出一股白花花的热气,他就大口吃了起来。小芹看着他的吃相,偷偷笑着。
王良三口两下,一个大土豆就下肚了,嘴烫得哧哧吸凉气,手又去捡第二个了。
小芹直言快语地笑道:“慢点吃,别噎着。”
王良笑了笑,端起小芹给盛的一碗面疙瘩汤,嘴就着碗边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小芹呆呆地看着,忍不住喷出笑:“兄弟,是不是好几天没吃东西啦?”
王良感到不好意思,放下碗,抹抹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笑笑:“让你们见笑了,我们那疙瘩缺粮,老长时间没有这样放开肚皮造了。”
刘大爷听了叹口气:“听南边来的人都这样说,咋整的。”
王良说:“我们老荒村穷,又遇上灾年……”
小芹说:“我们这疙瘩没有山珍海味,土豆粮食可使劲造,饿不着人的。”
王良吃饱了,眼皮直耷拉,一路几宿没睡好觉,实在太困。小芹逗笑道:“小王兄弟,吃饱就犯困呀,属猫的?”
王良用力撑开眼皮,说:“一路都没咋睡,就怕睡过了站。”
刘大爷对小芹说:“你送大侄子到他叔屋去睡吧,别老见你一个劲儿地笑。”
小芹起身向门外走去。王良跟着下地:“大爷,你也早点儿歇着吧。”说完走出屋子。
小芹把王良引进西屋,点亮一盏油灯:“你上炕,我给你打盆热水烫烫脚,解乏。”
王良不好意思道:“大妹子,让你忙乎,真过意不去。”
小芹爽快地说:“你是客,应该的。”一会儿,端盆热水进来:“洗洗吧。”
“谢谢”王良坐在炕沿上,赶紧脱鞋。
小芹又说:“我把炕给你烧烫点儿,睡着舒坦。”
王良将脚放入热水盆中,立刻一股暖流涌上全身,他惬意地享受着热水给他带来的温暖。
小芹抱着干净的被褥进来,给他铺炕。
王良感激地说:“我盖老叔的被子就中,别脏了这么好的被褥。”小芹笑道:“都是庄稼人,哪有那些讲究。”
王良见小芹出去,实在太困,上炕脱掉外衣,拉扯过被子躺下,立刻就睡着了。不一会儿,小芹抱着一些木块进来,塞进炕洞点着。忙完,小芹站起身,看看熟睡的王良。王良已经沉睡过去,打的呼噜山响。小芹不由笑了笑,吹灭灯,悄悄出去,关上了门。
5
王良这几天实在太累了,所以这一觉睡得是昏天黑地,就是天打大雷也吵不醒他。直睡到自己醒过来,睁开朦胧双眼,才发现天已放亮。窗上挂有冰花,王良又想起了昨天天寒地冻的冷劲儿。可他摸摸炕,有热气,知道是小芹替他烧过炕了,心里一热,感到这一家子真是热心肠人。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从院子里传来刘大爷的喊声:“小芹,今儿个把地里的豆梗收回来吧!”听小芹答道:“中,我这就去。”
王良一听,忙穿上衣服下炕,心想得去帮一手。
刘大爷已经从邻居家借来一匹马,正在套车。王良急忙上前:“大爷,我帮你弄。”
刘大爷说:“你是客咋能让你动手?”
王良大声说:“大爷,我来投靠老叔,就在这疙瘩住下了,你千万别把我当客待。”
刘大爷乐呵呵地:“一看你就是个实在人,勤快人。”
王良笑道:“大爷,我啥苦都能吃,啥活都能干。”马友好地闻了闻王良,打了个响鼻。王良拍拍马脸,说:“你们这疙瘩人友善,马也友善。”
小芹严严实实地包了红头巾,只露出圆圆的脸蛋,手里拿着捡土豆用的筐走过来:“我们这疙瘩最欢迎来客人!人耐不住寂寞,来了客人多热闹呀!瞧,今儿个你一来就帮着干活,看把我爹乐坏了!”说完她大笑起来。
这时,小芹的好友茹华走进院子,见到王良帮着套车,笑道:“怪不得小芹姐今儿个大嗓门,我老远就听到了,原来是家里来客人了。”
“是茹华呀,”小芹给介绍道:“这位兄弟叫王良,是‘老倭瓜’叔的侄儿,昨晚才来。她叫茹华,是屯里李大爷的小闺女,外号辣妹子,嘴不饶人,你可千万不能惹她呀!”说完,又咯咯笑了起来。
茹华扑闪着大眼睛,大方地朝王良道:“你可别听小芹姐损我,她笑着能把人卖了。”
王良憨实地笑一笑:“我看得出来,你们俩一准好得象亲姐妹。”
茹华告诉小芹:“我姐夫让人捎来话,说你姐要发奶,要喝点儿鱼汤,他已把新鲜鱼送到你家了,不用你再跑道了。”
小芹说:“那替我谢谢你姐夫了。”
茹华俏皮地说:“小芹姐,今儿个有好帮手了。”
小芹说:“就剩地里那点儿活了,收完就可以安心猫冬了。”
茹华热情地朝王良道:“王良哥,我家在屯西,有时间让小芹姐陪你到我家来玩。”
王良笑道:“会去的”
小芹把茹华送出院子,茹华不知在小芹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芹还狠狠地擂了茹华一拳。茹华跑开了。小芹撂过去一句话:“你真坏!”
王良帮刘大爷套好车,接过鞭子对小芹说:“我在家赶过车,你上车吧。”待小芹坐上车,王良挥下鞭子,吆喝一声,马拉车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