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痛苦最大的问题是他孤傲的性格和不懂得与人相处,还有那张讨厌的嘴。但阿漆判定这对自己不是问题,只要使用合理,给予他充分的尊重与平等,不让它们有逆向发展的机会,是可以弱化和缓解的。关键是当年自己的一次顺手人情与怜悯行为,赢得了彭痛苦的信任,这就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共事基础。
往深层去考虑,一旦跟胡老头开始合作,彭痛苦将是自己不可多得的帮手和武器。彭痛苦是个没有侵略性的人,阿漆完全不必对他设防,而且相信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但他身上具有的毛病,却是一把锋利的快刀,不仅能制造矛盾挑起事端,而且不会轻易摇摆和妥协退让,这样,阿漆便能牢牢掌控主动权,审时度势把握事态的发展。
以阿漆的判断,胡老头是个不可合作之人,唯一的价值在于他兜里有钱,把他的钱弄出来,或者说帮助自己实现经营上独立运转的阶段性目标,胡老头的价值也就结束了。
阿漆决心要打好这关键一役,让自己再上一层楼。
在胡同里的小饭馆,阿漆和彭痛苦开始了一次改变人生的谈话。有了在屋子里简短的交流与了解,阿漆知道了自己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对谈话的结果已经胸有成竹。彭痛苦却蒙在鼓里,还陷在第八次被辞退的打击中。
喝一点?阿漆是不喝酒的。
喝点。彭痛苦很确定地回答。
啤的?白的?
啤的不算酒。白的。
……来个小牛二?还是来一瓶?阿漆没跟彭痛苦喝过,也不清楚他的酒量。
来一瓶更划算,喝不完带走。彭痛苦倒不客气。
酒瓶启开,满上。彭痛苦眯缝着眼撅着嘴也不管不问阿漆,独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很享受地长长哈了口气,脸跟着就红了。
阿漆有些意外,彭痛苦那单薄的身体竟然还能喝酒,真没看出来。不过,今天有要事商谈,这酒还不能哄着他喝。
彭痛苦不仅喝酒迫不及待,吃相更是难看,跟牢房里刚放出来的饿疹似的,连农村出来的穷孩子阿漆都有点看不下去。因为眼神不好使,夹菜的时候便有点盲目,于是下面的筷子贴着盘底横着就叉了进去,不管夹住多少菜拖过来连忙就往嘴里塞,然后眯缝着眼、仰着头很夸张地大口大口地懦动,发出畅快淋漓而又响亮无比的咀嚼声。
阿漆心想这反映出彭痛苦平时的生活比较节省比较清苦,同时也证明了彭痛苦是个极端自我的人,很少与人交往,在生活细节问题上从不在意,也从不观察别人是怎么回事,一切凭自己的感觉行事并且自以为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阿漆不禁对自己“变废为宝”计划产生了怀疑,这个处处遭人烦让人厌、 自己也碰得头破血流的家伙,能调理成可用之才?到时别人还没开始嫌弃他, 自己已经厌恶了怎么办……那就到时再说了,处理他应该比处理别人要容易得多。
阿漆说,咱是朋友,有几句话我要说说你,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说。彭痛苦一边说一边嚼,忙不过来。
你为人很正直,文化水平也很高。但你不懂得与人交往相处,也不懂图书市场,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你的性格有缺陷。是性格妨碍了你展示你的功力,也妨碍了他人对你的认识和评价。
你太了解我了!彭痛苦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打着饱隔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在,让千里马去拉磨,结果只能是瞎了,瘸了。
其实,你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思路和角度,你就能成为一个图书市场的策划高手。
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这之间其实就隔着一张窗户纸,一捅就破,但我就是看不清楚。我也想调整,我也着急,我也想成为你说的图书市场策划高手,可是,怎么调整?我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我。
我可以告诉你!
是吗?真的?彭痛苦从眼镜片上面瞄着阿漆,满是怀疑的神情。
阿漆开始抖搂准备好的说辞,先设定范围。图书有很多门类,各门类要求不一样,我们今天只限定谈社科类畅销书的策划和编辑。
原理相通,一通百通。你说。
你所具备的文化知识水平,非常有高度也非常深奥。但是,它们仅仅是一种基础,一种前提,不能直接说明你有能耐,更不能代表你就会运用。这个道理你能不能接受?
我接受。
传统文化教育强调的是深度和新意,还有就是高度。这些你比我清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我要说的是一种市场化的要求,也就是宽度和准度。阿漆停下来观察彭痛苦的反应。
……宽度和准度?
市场化的好东西你不必刻意去别处寻找,它一定是离你最近的东西,不光是你,每个人都一定看得见而且够得着,这就是所谓的宽度。面越宽价值越大。关键在于你的准度,叠在你跟前的可能有一千个面一万个面,能不能准确将最宽的那个面抓住并把它拎出来,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社科类畅销书一旦做出来有个共同点,平淡无奇,仿佛谁都可以做到,因为它说的是目前社会上人人都在关注都想说而又没有说的一件事。《好孩子是夸出来的》,道理懂不懂?没读书的人都懂;难编写吗?你一个星期就能编出来而且比他编得还好;你做了吗?很遗憾没做,没做是因为我们没想到。人家想到了,做了,便创造出了一本超级畅销书,一年两年下去,几百万册甚至一千万册轻轻松松就能卖光。你所认识所崇拜的那些专家学者教授,把他们出的著作加起来,也达不到这一本书的销量。这背后收获的财富是什么概念?最最鳖脚的经营者也能成为一个千万富翁。
……有点道理!有点道理!
什么叫有点?是非常有道理!这是石大兴,也就是AAAA文化公司你的前任琢磨出来的,我记下来了,但我吃不透。你的知识水平足够了,你可以慢慢去领会。
……看来这个石大兴还真是用了点心,费了点脑子。
你对人的赞扬实在是太吝音了。我再对你说一个理解市场的思路,这也是石大兴总结出来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彭痛苦纠正说,是指每个读者对人物的理解不一样。
对,但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咱稼接一下。就是说对哈姆雷特有一千种解读,每种解读只要逻辑上行得通,都可以成立,没有固定的标准,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这种指导思想下,越深刻,越新颖,越奇特便越显得有能耐,这是学者的追求。但市场的要求不是这样的,它有明确的目标,哪种解读最具代表性,认可的读者最多,哪种解读就是我们的追求。这就意味着若按市场的角度去衡量,每种解读其实都有高下之分,每种解读的经济效益最终都可以被量化,而这也是唯一检验标准。
新颖!精辟!彭痛苦不再吝音,点着头说,我想想,回头我是该好好想想。
你确实该好好想想。阿漆转人下一个话题,先刺激刺激彭痛苦。你跟石大兴各方面条件几乎完全相同,三年下来,人家已是著名图书策划人,腰缠万贯,你呢?却在卷铺盖准备回家。我不是要批评你,而是想帮你总结总结其中的原因。
……什么原因?
在AAAA文化公司你拿五千的工资,他才拿三千,可人家天天琢磨这些东西,一年就长能耐了。你呢?天天琢磨谁谁说的那句话对你是不尊重,这个眼神对你是伤自尊,今天觉得痛苦明天觉得郁闷,你成天净整这些不着调的烂东西,陷在里面拔不出来,能有出息吗?我们是大老爷们,来北京是闯天下, 自尊在哪?好心情在哪?你得实打实地去干,真刀真枪去拼。干出名堂来了,什么都有了;干不出名堂,什么都没有,谁给你呀?
我、我……这也就是阿漆,换了别人这么说彭痛苦,他早就急眼了。
你是个人才,就这样回去了太可惜。再说,两千多万外地人在北京混,人家都能混下去,你堂堂一个文学硕士,老家也没好差事在等你,竟然要打道回府,如此灰溜溜地回去不也颜面扫地吗?
阿漆这一说戳到了彭痛苦的痛处,他放下筷子,脸冲着墙,抽搐着说,我、我也不想回去,可这北京也太******操蛋了,三年来,我、我这心里天天都被堵着,就没一天舒坦过,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还是你心理有问题,你拿五千的月高薪,你不好过,谁好过?你的反差在于你计较的东西压根就不存在,或者说就没人打算给你,而你自身的价值却体现不出来,也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无条件坚持下去,死也得死在北京。既然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自己。北京早就人满为患,没人请我们来,是我们自己哭着喊着赖着不走,如何才能生存下去是我们必须考虑和解决的问题。
阿漆把自己目前在运作的事情详细地跟彭痛苦介绍了一遍,表明自己的来意。
……你是说让我跟着你干?彭痛苦再次用充满怀疑的眼神从眼镜片上面瞄着阿漆。
不是跟着我干,而是一起干,因为我需要你。你知道我没钱,给不了你高薪,我能给你的只有我的信任、理解和托付,还有就是希望。
什么希望?
人股、合伙。撇开朋友关系不谈,我们是一种相互需求的关系,融洽之后,不存在谁炒谁的问题。
……你不是还有一个大股东吗?你能做主吗?
这问题我目前无法回答你,事在人为,如果你愿意加盟,那就要看咱俩怎么做。
你能给我机会让我留下来,我当然愿意。我信得过你!我是说人股、合伙的事,你说了算数吗?会不会太为难你了?
我还没跟他谈,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意见。我想,这事也就两种方案,一种是如果你有钱,那就直接人股;一种就是工资拿低一点,将来在盈利中占股份——
我可以出钱!彭痛苦脱口而出。但、但是不多。
你——有钱?阿漆惊愕不已。
这些年我积攒了七、八万。我老婆有临时工作,带小孩生活基本上不用我管。本来计划今年在县城里买个房子,还没买。
你有七、八万?这可是阿漆没想到的意外收获。
就这么多。多也没有。
太好啦!什么都不用说了,你除了资金人股,还应该算上技术人股,这些我来操作,我不会让你吃亏。
不过……兄弟,彭痛苦拉住阿漆的衣袖,动情地说,钱不是很多,却是我这些年的辛苦钱,也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
我明白,而且非常理解!你放心,一旦产生盈利,首先让你提出来回家买房子。做图书你了解,赚钱很快的,也就一年的事。让嫂子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一年后你们不在县城买房而是来北京买房了。
搞定了彭痛苦,还必须说通胡老头。
胡老头一听立刻摇头表示拒绝,说,有我们两个就够了,人越多越容易坏事。
胡老头是个过来人,知道合作的生意到头来都没有好结果。为什么又选择阿漆进行合作呢?首先是通过接触,感觉阿漆人比较实在,年纪轻涉世也不深,又是老乡。胡老头在老家当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虽然现在不是官了,但余部还在,熟人更广,阿漆真要调皮捣蛋,胡老头有办法收拾得了他。其次,胡老头必须在北京找点事情做,这么大的年纪打工没人要,只能想办法自己干。而他看好做书这一块,前景可观,投资不大。皖南虽然是穷乡僻壤,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不是白当的,百八十万以内的投资自己可以拿得出来,万一打水漂了也无所谓。再次,胡老头是不得已而为之,书发下去之后不敢做了,怎么办?阿漆熟悉发行,了解市场,而且底气十足,那就借助阿漆的力量带着自己往前走叹,等自己熟悉之后再考虑下一步也不迟。
现在阿漆要再引进一位他的朋友,这就使本来就不干不净的事情越加复杂化了,将来处理起来更麻烦更不好收拾。胡老头不乐意,不同意。
阿漆耐心地对胡老头进行说明,第一,我们必须配备一个编辑。
胡老头说,可以通过招聘的方式配备。
像他这种学识水平而且在行业里混了三四年的编辑,绝对招不到。
招不到我们可以不要,去组稿公司买稿子。
买稿子也需要自己有编辑,你听我一句话,凭咱俩做不来这件事。阿漆说,第二,这个人你见了就会放心,是个书呆子,你不一定喜欢,但他绝对不会乱来。合作之后,如果你认为他不行,我们随时可以让他走,办法有很多,而且不会有麻烦。
是吗?你能确定?胡老头说。
我绝对能确定。
胡老头说,那我也得见了之后再表态。
阿漆继续说,第三,他能出七、八万块钱,可以减少你的投资压力。来了还能自己编稿,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光占便宜不干活的闲人。
胡老头说,这一条还有点意思。
最后,胡老头疑疑惑惑地答应见面接触一下再说。三个人见面之后没谈合作的事情,而是共同谈了谈对当前图书市场的看法和理解。彭痛苦按照阿漆事先的交代,加上大家彼此都客客气气互相尊重,谈话气氛有利于彭痛苦的表现,再加上胡老头知道的东西也不多,彭痛苦留给胡老头的印象果然和阿漆说的差不多。
胡老头把阿漆单独叫到一边问,合作之后,如果我决定要他走人,你确定支持我并且有办法让他走人?
我确定。阿漆说,
不会有任何麻烦?
阿漆为难地说,那也不能太欺负人让人家蒙受太大的损失吧?
胡老头说,我看不上他那点便宜,好聚好散走人就行。
阿漆说,我确定。
胡老头说,那行,你去起草合作方案吧。先给我看看。
在阿漆的撮合下,三方达成了最终的合作协议,阿漆以自己渠道里的五十多万账款人股,胡老头、彭痛苦以现金形式加盟。彭痛苦就出八万,剩下的投人由胡老头承担。账款和现金不是一个概念,难以计算多寡,所以,等现金变成书发往市场,等市场的回款能维持公司运转之后,再计算各自的股份比例。之前每个人都只能领取基本的生活费,其间,阿漆账款中产生的回款,也全部用于再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