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书卖得好,心里有了底,所以,老曹现在对书稿的需求是多多益善。但稿子一律自己编,而且老曹对别人还不放心,他只认可石大兴,其他编辑仅仅只能为石大兴打下手,这就大大限制了编稿的速度。出于对老曹负责也对自己负责的心态,石大兴特别强调版权问题的严重性,所编稿子要求编辑们全部进行改写,这就使得编辑部的工作量更大了。没办法,石大兴只好自己辛苦一点,加班加点。对此,老曹并不理解,他始终觉得石大兴是小题大做,是读书人的不可教化,是办事不力、不懂得配合的表现,影响了公司的进度。好几次想说说石大兴,甚至想干脆给他进行时间上的硬性限定,但碍于石大兴在公司的重要性,也看在他为公司赚了钱的情面上,话到嘴边又让老曹给咽回去了。由于心急,老曹没事就去编辑部待着,亲自坐镇监工,编辑部也因此总是笼罩着紧张压抑的气氛,大家说话都轻言细语,走动也小合翼翼,一个个搞得跟做贼似的。而在老曹眼里,甚至会觉得石大兴吃饭、上卫生间都是一种浪费时间浪费金钱的行为。当然,老曹知道这是自己心理在作祟,可以偷偷地想,但绝对不能说出来。这是北京,是文化公司,跟乡下的工厂不一样,工厂的老板急了可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拿根棍子在后面挨个驱赶。
老曹觉得有必要再招聘一两个石大兴这样的人进来,那样不仅编稿的速度快了,而且管理上也放得开,现在搞得想说他几句还不好意思说,身为老板的老曹感到很是不舒坦。为此,老曹偷偷去了几次人才招聘会场,也跟人面谈过,遗憾的是始终没有碰到合适的。
老曹最欣赏最满意的还是齐海平那种快枪手式的编辑,可惜出于斗争的需要已经得罪了,否则老曹说什么也得想办法把他请回来。
老曹那时还认识不到他的判断是有问题的,齐海平是一个在北京连生存都困难的文化人,跟石大兴根本不具有可比性。而石大兴在他这打工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对他今后很长一段时期都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和影响。
关于公司所有做的图书一律打老曹的名字,说老曹纯粹是为了图虚名便于自我标榜,其实也不尽然,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对书稿实行彻底的占有和控制。正因为这东西不是他写的,他也写不出来,所以,他更觉得有此必要,至少可以免去日后不必要的麻烦事。
有了署自己大名的图书,老曹吹牛便多了一项实物。到哪都得带着,见人就送。老曹送书有自己的标准程序,先当着你的面什么话不说,潇洒地“侧”“捌”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神情严肃特别庄重地递上,这是鄙人写的著作,敬请指教!有时没留神,你会被他搞得消受不起,比如门卫保安,愣了个半天,问,给我吗?当然是给你,生活中的人和事,都是我们作家最好的老师。
发行是经营环节中最核心的部门。之前孙军在那个位子上,老曹也不知道该怎么改革,所以一直没有动作。现在不同了,公司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不能允许孙青峰式的悲剧出现。他要让每个客户都明白AAAA文化公司的老板只有一个,这个人就是他老曹。
如果能像孙军那样亲自挑起发行的重担,站在发行的第一线,那固然什么问题没有。但老曹觉得天天给客户打电话对账要款,讨价还价,自己做不来。于是老曹规定,发行部所有的跟客户往来的单据,比如征订单、发货单、对账单、结算单都只能出现老曹一个人的名字,名字下面都必须留他的手机号码,阿漆只能在具体经办人栏里出现。每个月的账单包括每个客户的联系方式必须同时出两份,一份留发行部使用,归发行助理也就是老六掌管,一份给老曹审查备案,老曹有权力随时跟任何客户进行联系。
老曹对阿漆也沿用了对孙军的管理条例,规定大公司要有大公司的形象,凡是接触客户,特别是涉及财务款项问题还有签合同协议什么的,必须有两个人在场,不得单独进行,否则以违纪论处。之前是阿漆跟着孙军,现在就成了老六跟着阿漆。
赶上图书交易会,老曹也不会像孙青峰那样躲在一边装外人,那是他能做的事,也是他爱做的事。他绝对顶在最前面,跟每一个客户进行交流攀谈。那时,谁都一眼就能看出,阿漆、老六仅仅是他花钱顾来的马仔。
印制属于花钱最多的部门,当初孙军就是钻的这个空子,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块老曹决定亲自负责,由阿漆、老六协助。
其实,当初被孙军黑了一把,老曹是不服气的。如果不是因为大崔光长肌肉不长脑子,孙军没那么容易得手。所以,让大崔走的时候,老曹没有给他第三种选择,留下继续负责印制。老曹觉得大崔水平太差,办事不得力,跟着自己混饭吃还有一定的距离,留下没必要。
负责印制的老曹有自己相当明确的办事原则和风格。在付款的问题上,能欠则欠,能拖则拖,实在是要给了,那也得逼对方打点折扣,至少必须抹去零头。这方面老曹的行为有时达到了令人不可理喻的地步,有家装订厂给老曹装了两本书,总共欠款一万二不到,六个月的账期到了之后,厂里来人催要,每次老曹都找借口不给,但同时每次都热情接待,请人吃饭喝酒甚至请人去泡脚按摩。厂里的业务员天天在北京转悠,你的款不到账, 自然就得经常来催,半年多的时间下去,光接待费去了四五千,但老曹却依然拖着不给,宁可继续接待。老曹解释说原则必须坚持,接待是应有的礼貌,两回事。
如果对方在质量上出了一点问题,包括未能及时送货等等,那就算撞枪口上了,老曹绝对是要抓住不放的,而且下手又狠又黑,不管问题是大是小,一律从欠多少罚多少开始追究讨伐,新账老账全部归零!这谁受得了?每每都得把客户逼急。老曹心里的尺度是不把客户逼急,就说明还没到火候,就说明自己本事还不够。当然,客户急,老曹是不会急的,这只是他讨价还价的一种策略。急了是吗?那我们再谈呀,我放一点点看你急不急,不急,那就这样办,还是着急上火?那就再放一点点再谈,咱们慢慢炖一步步来,看谁先熬不住。反正你的服务出了问题,不放点血肯定说不过去。
老曹常常拿自己负责印制的做法教育手下人,说他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给公司创造了不少的收益。老曹说对待客户,你就不能指望当菩萨,得像卖肉一样,只管磨你的刀,然后往死里“咔嚓”一刀就切下去,切得对方越心痛,就说明你越到位。
老曹这些做法的副作用是凡是跟他合作过的厂子,没有一家愿意继续为他服务。这难不倒老曹,赚钱没能耐,掏钱找人干活傻瓜都会。北京的厂子不干,找周围郊县的厂子,郊县的厂子不干,找周边河北的厂子,厂子多的是。
对于老曹的生意经和做法,石大兴和阿漆私底下交流时出现了分歧,石大兴认为系统的快速运行更高效,而各服务环节相对固定彼此熟悉友好协作,是快速高效的前提和保障;阿漆则认为节省成本控制开支是经营的不二法则,任何时候都不会错,怎么做都不为过,小公司尤其如此。
任何游戏都有个双方的约束,你在这边,他在那头,不论是合作还是对抗,都是两个人的互动,一个人玩那不叫游戏。老曹喜欢把事情推向一种极致的办事作风,跟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跟他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也有关,是长期形成的。顺利的时候,通常问题不大,也看不出毛病。当危机出现的时候,如果处理不当,便很容易引发极致的对抗。
在老曹心目当中,做生意搞经营欠钱是本事,基于这一认识,那就是能欠则欠,欠得越多越好。方法上老曹也有一套,对一家厂子欠五十万,很难,如果对十家厂子各欠五万,则容易许多。做图书又是纸厂、印刷厂,又是装订厂、工艺厂,来回转,与十几二十家厂子合作,那是很简单的事情。跟这么多厂子合作不是太麻烦吗?老曹不觉得,怕麻烦那就最好别出来混,麻烦不能算个事。
高老头是河北人,在廊坊经营一家装订厂,装订费特便宜,老曹请他进行装订。合作之后,老曹才发现高老头的装订厂太小,就十几个农村妇女在里面半手工装订,不仅慢而且质量难以保证,高老头本人也不求上进,赚钱养家糊口再喝杯小酒就行了。老曹看榨不出什么油水也不忍心跟他动脑子,装订完之后就不准备继续合作,装订费到时间了也不给,一直拖着。
不给钱,高老头就开着他那辆老掉牙的捷达车上门来要。每次老曹都找理由搪塞,可高老头脾气倔,嗓门大,嘴巴不会说心里都明白,听不下去了就急,就吵。老曹说请他吃饭,不吃,我要开车,嚷嚷着吃什么吃,拿了钱我回家去吃。
那天老曹张罗着要印新书,高老头正好赶上了,看见之后又急了。欠的钱不给,活也不让做,你这是成心跟我这把老骨头过不去呀。老曹被他吵得有点烦,心想我其实是不忍心再占你的便宜,你还没完没了?于是说,你愿意继续给我装订吗?
有活干谁不愿意?高老头大着嗓门说。
……我怕你活太多,忙不过来。那就给你装订吧。
装订给钱吗?
老曹笑了,我说了不给钱吗?就几天的事,一分钱不会少你的。放心吧。
高老头不再嚷嚷,两人签过协议,走了。
以老曹对人的判断,欠高老头的钱不难,但你得准备被他吵死。装订费没几个钱,天天被他追着吵不值当。再说,高老头一把年纪,赚钱也不多,老曹想来想去决定跟他结账算了。当然,这结账必须有讲究,得找他一点麻烦扣下一部分。老曹觉得对事不对人,不扣高老头一点对不起自己。
高老头新书装订完毕,分别给老曹的仓库和出版社的仓库送了过去,验收过后也都收下了。于是电话通知老曹,准备好钱,明后天过来结账。老曹撂下电话就派老六去仓库查看新书装订的质量,指示必须找出毛病。老六奉命行事,一查果真查出了问题,有一自然包的书没切好,边上毛茬茬的。
第二天上午高老头来了,进门就嚷嚷,哈哈!讨债的黄世仁又来了!
老曹没搭理他,表情严肃,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哟,谁惹我家的曹老弟了?
老曹烦躁地摆摆手,指着桌上的那包书说,你自己看吧,看看你给我造成的损失。
高老头一看,解释说,可能是两个原因造成的,首先是纸的质量有问题,纸浆太少,糙,其次是切刀的刀片没有及时更换,钝了,拉出了纸茬。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这样的书读者拿在手上,谁会买?
……这只能是个别现象,不可能太多。问题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还跟我狡辩。难道你敢说这不是质量问题?
质量问题当然算是质量问题,可、可也不能都算我的责任呀。
高老头不肯认错,这错他也不能认,谁都知道一认装订费就没了。他的意思是如果纸张质量有问题,就不属于装订的责任。纸张是老曹自己买的。
别推卸责任,你刚才不是说刀片没有及时更换也是原因吗?
不对。如果是刀片的原因,也就一棵十几二十几本书的事。刀片钝了,切起来特费劲,通常不到最后就会更换。刀片磨一下照样用,我们不会故意不换。既费劲也不省钱,你说是不是?
老曹其实心里清楚,纸的质量没问题,就是刚才高老头说的原因,没有及时换刀片。但这种现象不可能太多,因为机刀师傅手上有感觉。
老曹说,你就别胡扯了,就是刀片的问题。我那么多书装订成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处罚?
你要处罚我?就算刀片的问题也属于个别现象,装订允许有一定比例的残次品,咱达不到处罚的地步。
不处罚你难道处罚我吗?我的书都压在仓库发不出去,损失全算我的?
高老头急了,曹老弟这样说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发不出去?怎么就成损失了?赚你两毛钱一本的装订费我容易吗?要我赔也赔不起呀!
那你回去考虑考虑吧。反正不赔偿是不可能的。
按说你两边的仓库都把书给收了,就意味着书的质量验收合格。好家伙!收书的时候你们一句话没有,给钱的时候你跟我说有质量问题要赔偿。你、你这是故意找碴闹事呀!
老曹软硬兼施,呵斥道,我犯得着故意跟你找碴闹事吗?书的质量问题摆在这,我冤枉你了吗?你叫什么叫?
你、你甭跟我来这一套。我懂!高老头脸红脖子粗,不示弱,声音更响了。
老曹摆摆手,下逐客令,看在你这么大年纪的分上,我不跟你吵架。你把书拿两本回去,看看究竟是谁的责任,我也问问别人,搞清楚了我们再谈。
……那你先把之前的装订费给我结了吧,那些书没问题,都让你给发了。高老头认死理。
问题没搞清楚之前我怎么可能给你结账,亏你说得出口。
还是要赖账?
瞧,瞧你说话多难听。把责任分清楚,我一分钱不会少你的,都给你结清了,行不行?
你——你——高老头摇晃着脑袋,手指着老曹一点一点,抓起两本书,愤然而去。
高老头又空手而回,老曹这就算又过了一关。下次来怎么对付他,下次再说。钱在自己手上,还耗不过他?老套路,慢慢来,一刀一刀试着往下切。
可是,一把年纪的高老头既然敢跟你做生意,人家也就不是白混的。已经看清楚了老曹真实意图的高老头,不仅脾气倔性子急,处理问题的方法同样倔同样急,他不准备跟老曹耗,也不想吃亏。
老曹仓库的书没办法,高老头就去出版社的仓库动脑子。他拿着老曹给他的书让库管员看,说必须再修修。库管员一看书有质量问题,二话不说,赶紧让高老头把书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