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进入保姆的房间,我有洁癖,在别人的床上睡不着,虽然这个床铺很干净,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在踌躇之间,忽然海鸥推门进来,她裹着衣裳惊恐的样子,说是做了一个噩梦,杀人了,流了满地血,一直流到她的床头。她冻得牙齿直打颤,一头钻进我的被窝,抱着我差点儿哭起来。我说,你不是当过警察吗?怎么胆子这样小。海鸥说,那要看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面前。我说那你在这儿睡吧,我出去跑跑。于是就悄悄地推门,撒开腿,在海边奔跑。
这时曙光微露,我在海滩上跑着,脚下是鹅卵石和贝壳,海葵还在沙滩里冒泡。远处是朦胧中的蛇岛和海礁,我想起来这里叫月牙湾。天渐渐亮起来,我在海妈妈的楼后发现了一个地堡。这是一座废弃的地堡,钢筋水泥和石头牢固地凝结在一起。我想进去看看但找不到进入的门。
我心想这个时候,在省城的小玉山脚下那栋楼房里,穆天云已经起床练笔了。自从那把坠琴丢失以后,他就天天早起练书法了。他用的是一方湖泥砚,还是在汉水湖时,春兰姑娘看他的坠琴丢失了,特地到湖泥砚厂为他订做的。砚上雕刻一条卧龙,栩栩如生,砚是国宝,出口东南亚,还有乾隆给湖泥砚题词的传说,我触物生情,又想起穆天云的海州之行。
那时候围绕“汉水湖”事件,苏鲁两省在这里召集“两省六方”会议,实际上就是双方坐下来谈判,谈什么呢?案件的调查都没搞,能谈成什么结果?他刚坐上谈判桌,忽然接到陈廉清的报告——春兰失踪,穆天云倍感焦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淮海宾馆的谈判桌上,虽然摆上了鲜花矿泉水和擦汗的纸巾,但是善于抓捕的警官们,却不善于谈判。双方一上场就唇枪舌剑,他们是代表本地利益而来的,激烈争辩,互不相让。两省警方的最高长官急得头上冒汗,你急有什么用,你当领导的不表态,他们只有吵吵。
D省穆天云,B省高峰群,他们都是本省公安厅副厅长,一级警监。都曾上过中央党校,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受过培训。穆天云在湖城时,他们在淮河、大运河两岸多次联合破案,他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也是这次谈判的对手!
甲方狄局长,乙方霍局长,两个市局副局长,一对一,先谈情况,各抒己见。霍局长说,某月某日高祖乡刘邦沟的群众,到他们的湖田收割麦子,不料,枪响了,杀人了……这是有计划有预谋的特大杀人案件,要严惩不贷!狄局长闻听拍案而起!说,什么是他们的湖田,你问问中央199号文件,哪款哪条规定是他们的湖田——他强调指出湖田应归湖山所有,是对方到我方抢割小麦……他反驳如果你们想把性质定在特大杀人案上,何必还要让我们陪你们坐下来在这儿耗着,那么你们直接到汉水湖去抓人得了。在这儿憋着,这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
狄局长,人称狄仁杰。老牌海洋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搞计算学专业,没有学过公安,他脾气急,性格暴躁,据理力辩,舌战群英。一上午就看他们两个的戏了。霍局长人称霍去病,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毫不示弱,抱病操劳,累死沙场……出征未捷身先死,不管是谁的兵,都是人才,穆天云感到心痛!
霍局长住院期间,两边的同志都去看望,谈判桌上是对手,走出来就是朋友。老狄拉着老霍的手,说声对不起了同志!老霍说,都是为了工作,热泪盈眶。一语泯恩仇,令人感动!但是甲方还是把不适合坐谈判桌的老狄换下了马!
这次谈判没有成功,就像清官难断家务事,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都有些激愤,后来对这次谈判褒贬不一,但是B省霍局长是在那次谈判后不久病故了。穆天云手捧鲜花亲自到医院看望,他去世后又默默地站在他的墓碑前深深地三鞠躬!
二
那时候穆天云在海州的日子心神不宁。他看到纵横交错的铁轨道岔,闪闪烁烁的信号灯,火车隆隆来往不停。虽然这里是谈论“6.5”事件的和平门,他心里却在思索那些与大案有关的连环案。这里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案情性质分析,那边的斗争未雨绸缪越来越模糊不清。
海州是西楚霸王的古都,他透过漫天的星光,好像看到垓下之战楚汉相争的古战场画面,那是两千年前刘邦和韩信合兵四十万,将项羽的十万兵马在那里围了个针插不进,水泄不通,以致其粮尽弹绝,夜夜可闻四面楚歌,演出了一场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穆天云此刻为楚汉相争感到悲哀,如今还能找到古战场的痕迹?他想起淮海战役的车轮滚滚,山东人民用小米支援大军南进,今天我们保卫江山仍然需要人民的支持。就像今天的海州,古老的都城,他仍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它是津浦、陇海铁路交会枢纽,中国东部农副业产品的集散中心。他想起******年代新辟京杭运河汉水湖西新航道时,他也参加过战斗,是那时的海州才恢复了繁忙的水路运输。还有布满弹洞的老城墙,水泥碉堡,过去的弹迹依然存留,朔风沙沙沙,火车呜呜地叫,哪里能见到护城河落下淮海大战炮弹的冲天水柱?哪里能听到国民党残兵败将在雪地里饥寒交迫的呻吟?过去的污泥浊水,都被摧枯拉朽的革命战争所荡涤,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的思想是否还停留在陈旧的城堡里,他真为今天发生在刘邦老家汉水湖畔的战火而痛惜!
但哪里是通往谈判桌子的和平门呢?在闪烁的星光下,他独自向山上走去。那是一座英雄山,有很高很陡的台阶,他一级一级向上攀登,走上一个平台,也许这里就是解放军攻城的西郊口吧。月亮半圆地照在山顶,银灰洒满山林。那棵月亮树吸引了他的眼睛,很小就听母亲说月里有个砍树人,不知疲倦地砍了亿万年,他似乎看到他挥起那把雪亮的天斧,可是那棵大树怎么也砍不倒。母亲对他说,大树连根,根是心脏,那人砍去的是想刺破青天的树杈。他想起这样一个民间纠纷,根在哪里?他想到这斧子是法,树是人,根是情,是思想观念,是传统道德。终于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看见这是一个巨大的丰碑,是人民烈士纪念塔。在他的家乡沂蒙山,在汉水湖,在天安门广场,都有这样一个丰碑,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他的眼睛紧紧盯在被月光辉映的“人民”二字上,他在心里想,我们共产党人从打天下到保江山,都和人民有着血肉联系,这才是根本!用母亲的话说,那是心脏,所以大树参天,根深蒂固!
他想到历史像一面空镜子,你往深里照,越照越深,你往远里照,越照越远,你往面前照,其实照来照去就在眼前。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人民是谁,是上帝,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以人为本,这是通向和平门的必由之路。他刚想下山,碰到了也上山来的鲁向东。厅长,你怎么也上来了!心里憋得慌,上来看看,向东,明天的谈判我都想好了。到时我发言,稿子不用准备了。
鲁向东心存疑惑。这几****一直为谈判心中着急,几次要张口,但看到穆天云不说话,他也不好说什么。省厅抽调精干力量配合谈判,让他和张保同、刘风林坐飞机连夜赶往海州。他心里没底,他是一个治保处长,汉水湖情况他不熟悉,中央指示联合办案,海州会谈,谈什么?怎么谈?
鲁向东到海州和穆天云会合,他却缄口不说会谈的准备,而且也不谈会谈材料的细枝末节。
鲁向东当夜就想准备发言稿,却看到厅长好像胸有成竹,没有说让他们准备会谈材料。更没想到的是会谈在即,他却有心思带大家去逛风景,去南郊云龙山看宋代的放鹤亭,到东麓去看北魏的石佛和明代的兴化寺,参观东边凤凰山淮海战役纪念馆。他们就住在西城区云龙湖宾馆,晚上还可以逛逛云龙公园,看看花果山水帘洞,瀑布倒挂,水洞连天,对面一座好似铜镜的大山,那是太白金星的照妖镜。还有观音菩萨的甘露瓶,孙大圣的九天定海神针。他说这样可以开拓谈判思路,一连几天就这样过去了。
会场有时比战场还累人,这是没有硝烟的战斗!懂得战争艺术的穆天云却有大将风度,潇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