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和谷的相识,当是数年之前。在文联举办的一次舞会上,透过晃动的人影,我看见了他。那印象久久没有磨灭,我似乎永远可以想象得到,在摇曳的灯光下,他苍白的脸,像一块忧郁的石头。
他迈着悠闲的步子,轮番着走过四季。但他钟情的是秋日,特别是那种阴雨连绵的秋日,窗外显得很寂静,小巷显得很寂静,甚至整个世界都显得很寂静了,只有一些水珠或水丝摩擦的声音。此时此刻,他总是伏在桌案,或打开书籍,与人类的前贤对话,或展平稿纸,向自然的精灵倾诉。他读了很多书籍,很多书籍都是在秋日读的,他写了很多文章,很多文章都是在秋日写的,似乎秋的那种幽远的气息,秋的那种深沉的调子,秋的那种伤神的滋味,可以激发他的灵感,调动他的才情。
1952年,和谷出生在铜川黄堡的一个乡村。在这里,他度过了几乎20年松散的田园生活,他跟所有的农家子弟一样,自由而贫困。无遮无拦的太阳与月亮,挟着黄土的风,云多而雨少的气候,裸露的山与原,叶子细碎的树,偶尔出现的野兽,都发酵着他的梦幻与想象。他对自己的家乡一往情深,在他三分之二的作品之中,讴歌它,审视它,哀其不富,怒其不活。他有一个很大的家族在那里,每年都要回去看望他的父母和乡亲。
他总是成箱成箱地购置烟酒与食品,购置衣物。他视自己为一个孤独的旅客,回到家乡的旅客,总是很慷慨的。
一个幸运的机会,是他十八岁的时候获得的,他被招到矿山做了工人。他干的是最重最险的活儿。他是开山的,经常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悬在山崖,抡锤劈着一块一块的矿石。生与死的界限,在他感觉,那是分明的,是可触町摸的一根晃动的绳子。不过,它没有吓破他的胆,他依然踏踏实实在劈他的矿石,而且他在矿山的体验,加重了他创作独特的色调,一种深沉的色调。
两年之后,他的命运发生了.次质的变化,荣幸地成为西北大学的一名学生,来到驰名中外的古都西安。那是1972年,他二十岁。我发现,一些出生在农村的作家,很多都是在二十岁左右离开自己家乡的,新的生活环境,让他们感到陌生,文化的差异,使他,赠灵受到刺激,于是产生了困惑、失落、兴奋之情,产生了倾吐的愿望,产生了创作的冲动。和谷就属于这样的作家。在西安,在西北大学,他开始了最初的文学创作。诗是一种可以直接抒发感情的文学形式,青年酷爱它,而且容易为之。年轻的和谷像诗,他满怀激情,一篇一篇地炮制着。但他的诗的成果,似乎没有散文的成果丰富。十八年之后,即1990年,他才出版了《和谷涛选》。他借用台湾作家余光中的话说:自己是用左手写诗,用右手写散文的。
大学毕业,他到共青团陕西省委工作,由于已是一个稍有名气的诗人,二十三岁的他,就参与创办陕西青年杂志,既做编辑,又当记者,工作越是繁忙,创作越是勤奋。
从1980年开始,他发表散文。他显然找到了自己最适宜最喜欢的创作形式,之后,他的散文像泉水源源不断,发表在海内外各种报刊。至今,他已出版了六本散文集,大约70万字。《散文选刊》曾为他办过个人特辑,《中国当代散文精华》、《八十年代散文精选》等等十几种图书,选过他的作品,其中一些成为中学生语文课外读物。他的散文集《无忧树》,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
我认为,和谷行进在作家的队伍之中,吸引人们注意的,主要是他所散发的一种散文气息,是他所表现的一种散文姿态,是他一枚一枚闪光的散文奖章。虽然他现在依然写诗,虽然他还经常写报告文学,而且出手不凡,《市长张铁民》获全国第四届优秀报告文学奖暨《延河》首届文学奖,并给自己带来了大量的读者,可我依然认为,读者与作家,首先赞美他的当是其散文。
和谷散文的魅力与独特风格,是他以一颗忧郁的心,精细地体察人类及其所生存的环境,并把这种体察,真实而生动地传达出来。他散文的种类是众多的,但无一不是从一颗善良的心里,开放的朵朵忧郁的夜来香与美人蕉。
为了拓展艺术的视野,和谷尽量汲取人类的文化遗产。他所读的书,在文学之外的,常常是哲学、美术、史学。走进他的书房,看见的,不仅是一架一架的书籍,而且有名人字画,有古旧瓷器,有沾满泥土的秦砖汉瓦,有剑,有琴。这所有的一切,使他的陋室不陋,站在其中,仿佛是站在一个广阔的跨越古今的空间。
和谷的作品,和谷作品的思想与感情,不是凭空想象的,它总是来源于生活。为了写《市长张铁民》,他的追踪采访,是旷日持久的。为了写《渴望黑河》,他骑着一辆车子,冒着夏目的流火,往返在黑河工地,出入于大街小巷。我曾跟着他采访过王家斌,这个柳青笔下的人物,经过历史河流的冲刷,到底有了怎样的心态,和谷很想知道。我与和谷在长安皇甫的一个乡村,找到了这个老人。那时,王家斌已不是壮实的梁生宝了,他显得老态龙钟。和谷与王家斌在炕上对面而坐,向他敬烟,喝他的茶。王家斌的房子,一边是他的炕,一边是他的牛,他们就坐在粪味很浓的屋子交谈着。和谷的神情,随着王家斌的叙说而变化。我看见他沉浸在老人关于历史的回忆与现实的感慨之中。他谦和地坐在老人的跟前,没有架子,没有嫌弃,一边倾听,一边记录。在他走的时候,为老人留下了几包自己的香烟,他告诉我:他发现老人连接吸了三支。就留下了。
在陕西文坛,有三大饮者,和谷是其中之一。朋友聚会,如果有酒,他是喝得最痛快最惬意的,很少为一杯半杯而推来让去。他一扬头颅,将杯底亮出,那轻轻的挥洒,很是豪气。1987年秋天,槐树的黄叶,落满了古城。但瑟瑟之风,冰凉不了朋友的盛情:在一家饭店.和谷与张子良做东,为远方几位电影界文学界朋友接风,十几瓶啤酒白酒喝光之后,和谷在温馨的情谊之中,开始微醉,他望着滴酒不沾的张子良,竞说:你一杯不饮,算什么塞上人?表面身材高大,其实是外强中干。张子良一般是不喝酒的,这是他的习惯,可他当然是一条汉子,他怎能容忍这种玩笑,虽然他清楚,这是和谷的醉话。餐桌的酒已完了,但张子良要人重买了一瓶太白,要了两个瓷碗,一人一半,要和谷跟他干。和谷实在没有料到这著名的编剧这么认真,这么不容置疑地向他挑战。他已经八成了,然而,怎么退却啊?他舍命陪君子了。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人立即酩酊大醉,竞将空碗砸向桌面,随之倒下,不省人事。他是由朋友抬着躺在自己床上的。现在轮到张子良感动而歉疚了。他购置了街市最大的苹果和最大的香蕉,他将一篓水果放在沉睡的和谷身旁。他差一点为和谷买了一束鲜花。他深以为,这沉睡的,是一个壮士。
我听和谷唱过那首著名的俄罗斯民歌,其一段歌词是: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随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从此苦难在等着它。
四年之前,我作为他的报告文学《安康城沉浮记》的编辑,随他到安康,请求有关部门审稿。在近乎两周的时间里,开了数次大会小会,但终于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而且,我们感觉,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复。这预示着,他几进安康所进行的调查,他夜以继目赶写的1万字的作品,可能没有结果。时值初夏,山雨霏霏,他坐在窗前,望着旅馆对面的人影,深情地吟唱起来,神色庄严,嗓音低沉。我一直感到,他是借这首俄罗斯民歌,寄托自己一种深刻的感情,甚至是一种命运的联想。和谷并不轻易流露感情,所以,他的吟唱时的那种神情,他制造的那种气氛,使我念念不忘。
和谷与人交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平等对待你。不管你是官是民,是老是少,是名流是凡夫,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他不会认出尊贵者而做出猫的媚态,也不会嗅出卑贱者而露出狗的凶相。那些对高于自己的人,如果总是折腰,那么,对低于自己的人,一定轻蔑,反之亦然。和谷绝不是这样。他一向总是谦让,宽容,温良,不过,他对丑陋的东西,却是十分憎恨。我感觉,只要他厌恶了什么,即使它是石头,也要摔碎,即使它是竹子,也要折断。他会这样,不要以为他常是默默无语。文学创作,并不是能在象牙之塔进行的,它受到各种条件的制约。这使和谷不免感到苦闷,像很多良知的作家的苦闷一样。在某些时候,他甚至表现着一点消沉。但他是热爱生命的,我想他一定会重新振作,而且,他走上了文学之路,就不会退却,他知道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的责任,他知道自己的追求能够开花结果。铜川的山地和高原,有一种豹子,性格凶猛,一天,这么一只豹子钻进了和谷老家的窑院,人们打开所有的窗门,敲击各种器具,希望豹子退出,然而,豹子硬是在院子翻腾了一阵之后,从窑院一跃,跳到半崖的树上,从树上纵到崖项,跑了。豹子是不走回头路的,和谷这样告诉我。
1990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