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和谷近期的散文,与近期的和谷本人是极度相协调的。一种平白清雅,一片散漫真逸,一团苦涩缠绵和一份惨淡执著……洋溢在他不算漫长的客居海南的生活中,更浮现在他《客岛札记》的近百篇散文里。
翻读和谷的散文,正惟其不见当今一些散文者故作宽宏的尖刻箴语,方觉得更能体味和谷温和言语问的真实与苍凉;也惟其不见现今一些散文中故作幽默的滑稽,便更能品味到和谷篇章中的珍爱与哀愁。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孤寂,清纯地颤抖给他笔下城市音响、海滩林木和一次次闪回不断的热带意象中。惟其以一种低矮松弛的姿态所把握的客居生活,才洋溢成一种令人注目的孤寂,才练达成一脉孤寂的随意篇章。联想到当今许许多多文化人的生活,和谷在这些散文中所表述的心绪,就有了承担最后结局的味道了。
时光的流迁,时代的更迭,一种客居的心态,应该说已经弥漫在了许多人一一留在故土,奔走他乡的人的心头。在这样的时代,挽留与抛离,倾听与叙述,牺牲与奉献,故土与异乡……已经混淆一处,难辨泾渭。当你来自黄土文明的腹地,来自帝相杂陈的古都,来自一段人到中年的生命历程……驻脚在这个喧嚣勃勃、欲望无边的岛上时,问或是将一种轻松无畏的挥洒,还是把一个沉重举上心头?肩负一种昔日的疲惫和平淡,触摸着今天异地的明朗和惆怅,实际上,某种故土的缺憾仍旧是无法补偿的。孤寂也仍然还是孤寂。昔日的结局也仍然是今日的结局。
也正如此,路,这个与生命与旅人密不可分的意象,便频频出现在和谷的篇章里;雨,这个与河与海,与汗与泪衔接的景观,也总是滋润着和谷空旷的纸张。一次次地启程远游,一回回地寻访查探,不厌其烦的脚步使路具有剥茧抽丝的含义。所以就有了作者目光不厌其烦的留驻。有市井陋巷的路,有郊外幽静的路,有与脚一般长的路,有用日子铺成的路。当一个人对路的关注近似于一种痴迷时,也许心灵便开始有了对路的远离吧。因为当一个人对生命的底细有踏实的觉察时,想来他的脚,恐怕也不会再对路有什么新奇了。所以,才有了一种令人心碎的自诘,为什么流浪?我独自成了我的家,就提在手中,辗转千里万里,越过高山与大海,寻找心灵的家园。家于是与我同在,下榻何处,何处即被我珍爱。我想摆脱客居的悲凉,安于收留我的途中。人一生何尝不是过客,生命就握在手中(《提在手中的家》)。
同样,海口的雨,热带的雨,一次次滴落在和谷笔下夜晚的脸颊上,飘摇在他紊乱的心绪中,浸湿了他所客居的仄街偏巷……雨在这个岛上,成了一个银白色的阳光和燥热氛围的平衡,成了不期而至的抚慰,甚至成了一种痛快淋漓的享乐。每在和谷写到雨的篇章里,一种愉悦和欣喜,一串喋喋不休的怀想便跳跃而出,显示了和谷笔调中淡然里的感动,仿佛那雨珠雨雾,甚至雨中雷暴都有了擦洗岁月,诱惑浪人的奇效。故此,他的笔调出现了少有的奢侈味道:我感到雨的香甜,雨的湿润,雨的柔软。在被雨所溶化的滋味中,我宁肯丢失自己,宁肯被吞没,宁肯在夜雨中不再醒来。我深深呼吸着雨腥味,却点燃了一枚太阳般的心(《雨腥味》)。
今天,细想想,孤寂者面对的孤寂,不外乎就是和谷所传达于我们的某种结局的感觉。承担它,不外乎就是承担脚下路,天上雨。举起头,雨珠落于脸颊,像泪像汗;飘散天空,是云似雾;聚集地面,成河成海,它和迁徙和梦想和沐浴成一体。垂下头,脚下的路是起点也是终点,是脚的使命也是脚的问题;走到远方,远方比远方更远;掉回头去,过去已经不是你昔日的过去了。
真实地走路,真实地让雨流在脸上。真实地做别人眼中的客人,也算是真实地做自己的主人吧。这算是对和谷近期散文的一点感觉。
《海南日报》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