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墙接瓦的长檐木屋,檐廊相通,有的墙体间夹杂几扇黄土垒筑的厚壮坯墙。老屋下住着十余户人家,屋舍全抵山而建,高高的山墙近在咫尺。夏季暴洪泛滥,时有山体滑坡,大家提心吊胆,不敢睡沉。几乎每年都会发生或大或小的滑坡,乡亲们清除屋后的土堆已习以为常。将成堆的黄土用畚箕挑到塘前竹林里,人们年复一年的清土,厚实松软的土层,将毛竹滋喂得硕肥硕肥。腊月,白雪皑皑,高耸半空的纤纤硕竹躬成孤形,蔚然壮观。
我队叫老屋组,是全村百余户乡亲祖宗的发源地。
据传,闽省有位乡民挑着一担鸡去江西卖,那时此地荒无人烟,林木森莽。乡民坐树下歇肩,不留神,笼口遛出三只鸡仔。遍寻无果,乡民懊恼不己,无奈只得悻悻赶路。一年后,乡民再次路过这里,听见灌木丛隐隐传来窸窸索索的动响,他放下担子,蹑足趋前探看,只见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幼鸡在咯咯刨食。乡民顿觉此鸡正是去年所失,他喜不自胜,寻思着:鸡儿在此安家,此乃恐怕是风水宝地也。不久,他举家迁往我村,扎置屋舍,垦殖田园……幼童在草坡放牧,大人在田间劳作,从此人丁兴旺,生机盎然——这是父辈关于祖上来源的说传。
那时无人外出打工,家家户户囤着数个剩余劳动力,终年没完没了地修理着地球。人们沿袭着半年辛苦半年闲,安贫乐道与世无争的生活。逢雨天,大人搓麻将,少童玩扑克。母亲们便捣腾着擂钵,泡起了醇香浓郁的擂麻茶。
儿时,逢腹疼脑热,久无好转,母亲们便唤上三姑六婶,一起“叫魂”。将一棵带叶的毛竹插在坪场,地上放盆清水,水里沉面镜子,周围插着香烛,线香腾袅,烛火摇曳。清水里顿着一茬筷子,如果筷子倒向哪边,说明患儿是在此方吓惊,众人就朝着此向叫得更甚:“XX哎,转来守狗守屋噢,不期时,不期日,在哪跌倒就从哪起身,在哪吓倒就从哪转来呦……”四五个妇女抑扬顿挫地呼喊开来。起先是一个接一个地喊,之后是串插着喊,最后异口同声地喊。那情形酷似乐队组合。
许是心理作用,在成片的呼喊中,我迷迷登登的昏郁心绪顿然清朗了许多。
屋前有棵百年苍柏,树心空裂,树皮斑驳,却依然郁郁葱葱。旁边连着几棵高耸云端的阔叶泡桐树。正月里,硕大的泡桐花零落一地,四周香气弥漫。队组交通闭塞,离马路一里多远,一条米余宽小径通往队里,仅容摩托车和自行车行驶,运肥料,收卖谷子,缴公粮,都得用人力肩担。
各家门前屋后座落着猪栏谷仓,路上到处是猪粪狗粪牛粪,雨天污浊不堪。门前院落见缝插针地种满喜阴好湿的魔竽、竽头、佛手瓜等。佛手瓜占地小,藤蔓攀上舍棚,葱茏的叶片中,累满米白色喜人的果实。
乡亲们窝居逼仄之地,磕碰在所难免,短不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闹得脸红脖子粗。
那年,乡村陆续有人盖起窗明几净的平房。我家老房经年受滑坡冲撞,岌岌可危。父母打算在老屋基上新建二层砖房,欲将近旁闲置的八平米老宅地用来扩建。闲地无人耕,一耕大家争。岂料乡亲们意见不一,为这不毛之地生发争端,使得这一计划泡汤。
交通闭塞的老屋,建平房得用多少红砖水泥,沙石钢木……这些都要人工从马路边挑一里多远才能抵达。想起令人生畏,万分庆幸当时幸好未在老屋建新房。
后来新房盖在屋背山地势平缓,阳光朗照的马路边,前后宽敞,全无老屋的逼仄拥堵。告别低矮阴暗的老房,告别了提心吊胆的雨天,全家终于过上了崭新的生活。
陆续有几户邻居迁出老屋,落户马路边。后来老屋只剩下九户人家,环境宽疏了很多。
有位堂叔,因病不幸英年早逝,他抛下贤妻儿女,离开了无限眷恋的尘世。从此,堂婶神思恍惚郁郁寡欢,脸上难见笑颜,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竟再也没能醒转……
两个壮年的相继离世,全村震惊了,老屋的乡亲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黑夜里,仿佛沉默的空气都变得阴森恐怖。
一些上了年纪的叔婆们,纷纷去到四里八乡“问菩萨”。经巫师道仙一番危言耸听,说众人若不赶紧迁走,这里可能仍会发生不测……人们骇然失色。对于迷信,人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立马,乡亲们做出惊世骇俗的决措,全部举家搬离老屋,迁到邻组,四处借居。
一时间,屋背山静幽的竹林小径上,老老少少扛挑着桌厨被桶,携挎着大小家什,蹒跚移离,宛如浩浩荡荡的蚂蚁,在乌云倾覆暴雨来袭前的大迁徙……
祖祖辈辈,一茬又一茬在这里休养生息,从这里生老病死,今朝,后辈们却卷席狂逃。——老屋愕然了!他们在逃离什么?难道是在逃离这人生的虚无。
时隔经年,如今塘口那棵苍老空洞的百年杉柏,在某个雪夜已轰然倒塌,终于匐伏在时间的脚下。唯感欣慰的是,去年,乡亲们集资新建的族厅继承了老屋的希冀,给人以些许慰藉。
光阴似水,往事如烟。一排排土墙灰瓦的老屋渐渐湮没在岁月的风雨里,伏成一堆堆静默的土山。那口偌大的池塘四周早己野草蓬生,荒凉不堪。曾经光亮热嚷,人丁旺盛的老屋,而今荒草齐腰,举步难行。漫步在杂草丛生的老屋小径,怀着落寞与感慨,于野草石阶中翻寻曾经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