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脚嵌着一眼泉井,泉水自崖洞哗哗淌出,冬暖夏凉,经年不息。
炎炎盛夏,掬一捧清冽的甘泉,享受那一记激灵的彻爽。刺骨的冬日,井池上氤氲着腾腾蒸气,女人们洗菜浣衣,就着温润的天然温泉,不必担心冻裂双手。
泉眼上端是青翠欲滴的纤纤竹林,靠后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山丘。盛夏里,天然纯美的甘泉,惹得性急的孩子们趴在井边狂饮。
泉源处挖有两个井池,内井供人们挑水和直饮,中间用方形青条麻石和其他石土隔开。外井周边埋设着几个平面大石板,以供人们搓捶衣裳、洗菜、洗刷餐具、锄具等。清冽的甘泉,将村里的女孩滋养得面若桃花。汩汩流淌的泉流,将人们刷洗的污浊快速冲荡殆尽。
孩提时,挑水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清晨起来,如没去放牛,便要去井里挑水。中午和下午放学,我们的任务便是时时要将家中的水缸注满。
五岁时,我便随哥姐一道打水,小手拎着装散酒的胶壶把柄,乐颠颠的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姐姐先将我的白壶摁下水,水便从壶口扑咕扑咕灌满,然后拎起。有些小伙伴用红胶勺从井里往木桶里舀水,大人则直接用木桶按入井里盛水,然后一手用担钩提起来。水挑回家后,将木桶倚靠在水缸木架前,扑通一声,将水倾入门边的水缸中,然后将壶里的水也扑咕扑咕地倒入缸中。稍长后,我便和哥姐用禾杠抬水,上坡阶时,木桶从禾杠前端向后滑溜,簸出的水溅洒在哥身上,惹得他时常蛮横地迁怒于我。
于是我宁愿用两个枣红色小胶桶半桶半桶地挑,也不想跟他一起扛水,窝气。雨天时,瓦檐下的水帘母亲用大箍桶接着,然后搬出所有闲置的桶来装水,用以洗菜和喂猪喂牛,雨水是不能用来炒菜和烧开水吃的,但烧温后可以用来洗脚。
早晨和黄昏,是挑水的黄金时段,等候打水的人渐次排起了队。这口泉井水质清冽甘甜,透明如镜,几尾细鱼在水中清逸灵动,一览无余。井底时常滋生着碧绿的青苔,为防止须苔蔓长,大人们便会折些枫枝沉在井里,伙伴们经常捞捋着细长滑溜的青绿须苔互相耍玩。泉水源源不息,滋养着两个屋场数十户乡亲,打上一担水,不消片刻,哗哗淌来的水又将井池复满。
家里仅有的两个木桶时常漏水,满满一担水,一路挑淋,到家时仅剩两个半桶了。外井里时常漂浸着数个木水桶,将干燥缩裂的木桶在水中浸上几个小时,木质膨胀后,挑水时便渗漏细少。内井时常有人将刚采回的茄子和丝瓜在水上漂涤,农耕时大人也会将浸温萌芽后的谷种用木棍搭挂在井里浸泡。我们挑一道水,途中要歇两段,上到石阶坡顶,伙伴们便用担钩横在路边垫坐,歇肩。看鸭子在池塘振翅嬉逐,看猪崽在路边草丛噜噜拱土,低首间,瞥见木桶正滴滴答答地漏水,于是又赶紧起身,加紧往家赶。
有回雨天,我戴着斗笠用小胶桶挑着半桶水,慎慎地迈到家门前,檐下渠边有块木搭板,木板打湿后异常滑溜,我脚底一滑,连人带桶跌落坎下渠沟,幸而下面没有石头,吓得呜呜大哭。母亲闻讯,飞奔出门,心疼地将摔倒在檐下沟渠里狼狈的我拽起。
炎热盛夏里,这泉水仍旧冰凉彻骨,手脚在水中浸上一会,便不由自主地抽起,冷得不敢直接用来冲凉。
村里有个把风流的妇女,蹲在外井浣衣时,恣意嬉笑,并故意衣领低敞,那呼之欲出的硕白乳房,令一些好色村民忍不住贪馋窥望,心猿意马。
父亲和一些勤劳的村民,总会不间断的修葺内井和外井边的枝条茅草,挖除井里日复一日累积的渍泥,人们称作“换井”。冬日里,内井和外井时常会囤养着一些指头大小的鲤鱼,许多村民没有专用的池塘,只好将秋后稻田收获的细鲤放养在清纯的井水里,到来年开春插秧后,再将细鱼复放回稻田生长。泉水清廉,养得井里鱼儿们个个瘦骨嶙峋。
后来村里各组均往山脚埋修水管,将山野的泉水导引,人们用上了自来水,从此结束了父辈以来的挑水生涯,乡亲们将每天花来挑水的时间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如今,挑水早已成了久远的回忆,成了我童年一道韵味无穷的风景。
每年回家,我总要去到老屋的竹林边,怀着十分的虔诚,探近梦里徜徉千回的母亲泉。万分欣慰的是,这眼泉水一如儿时欢快地汩汩流淌,清丝如镜。抚摸着井边亲切熟稔伴随自己成长的大小石板,悠远深长的童年往事漫上心头……岁月改变了许多物事,然而,母亲泉却丝毫不曾萎顿,殷殷地滋润着天涯游子乡愁浓郁的苦恋。
怀着激动与感恩,掬一捧,我心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