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绵长的村夜,安祥而静谧,村民沿袭着祖辈半年辛苦半年闲的耕作模式。雨天或闲时,邻家表姑妈和世松哥等便召集村戏班演员到自家厅堂集中排练,以防日久涩疏。他们练指法、背台词、吊着细喉音练唱腔,有的捻着兰花指,莲步轻移……一招一式,一丝不苟。一伙人嘻嘻哈哈,情趣盎然。
世松哥写得一手遒劲漂亮的毛笔字,他多才多艺,常负责剧目的编导、排练和作曲等。许多戏剧都是经他之手,从《今古奇观》或各类图书、小说、画纸中整理改编而成。
本土“采茶戏”是由民间古上袭传,具有乡土文化,方言土语特色,经山歌调演变而来。故乡的“采茶戏”以赣州宁都调为主,由邻省三明浣溪戏班传授的祈剧,富有京剧风韵。
有位村民在礼堂沤火堆,不料却酿成火灾,村剧团所有家当不幸在浓烟中化为灰烬。好几年里,乡亲们再难看上一回土香土色的“采茶戏”了。
一代代袭承下来的客家文化岂能消弥,歇停两年后,重建剧团的热望又在演员们心里滋生。在剧团骨干几番磋商下,演员们又自筹资金购置了所有设备:大大小小枣红色的戏箱,琳琅满目的吊饰、眉须、帽冠、挥笤、乐器和花样繁复新崭耀目的服饰……在演员们不懈努力下,大牛岭“赤脚剧团”终于浴火重生。
逢节或聚会,应邀的剧团便乘着从四里八乡赶来接戏箱的汽车,前往外乡巡演。每回启身前,团长便马不停蹄地奔忙开了,村头请“花旦”,村尾唤“丫环”。一些当上奶奶上了年纪的女演员碍于子女的面子,忸怩着不愿去。这时,团长便做其思想工作:“使人代角色,万一把戏演砸了!个人事小,团体事大,为了剧团的声誉……”团长每每苦口婆心、软磨硬泡。
在众人万分焦虑的久候中,稀稀落落的演员们终于姗姗聚齐。
邻省的三明地区,乡民热衷于老戏,几乎每年正月都要盛邀我村剧团前去唱戏。这村唱几夜,那村演几晚,一晃便是半月数月。闽赣交界是客家祖地,向来热情好客,演员们每到一处,便三五成群地分散往各村民家食宿。整桌的大碗鱼肉,洋溢着客家人日子的丰盈,到家便是客,热情质朴的主人必用绵甜芳醇的糯米娘酒相款待。
内台由日新叔等四五人组成,他们各司其职:锣、鼓、契子(铙钹,分大拍,小拍)、京胡、二胡、竹板夹、唢呐、竹笛等。日新叔除打鼓是高手外,还是内台“撑门面”的人,每场演出开始前,先是乐队“打草台”,他也全情投入地进入状态。随着剧情的循序渐进,他时而缓如流水,闭目陶醉;时而疾如雨点,满脸涨得通红;激越处更有雷霆万钧之势,整个人欲跳将起来……在他的感染带动下,乐队抑扬顿挫,时而如草原放牧,时而如万马奔腾,观众简直看傻了,个个眼珠都不眨一下,场毕,掌声如雷,经久不息。“内台”如同航船的帆,为剧情推波助澜,高潮迭起。同时个个都熟谙角色和唱词,偶尔遇新角怯场忘词,面露窘态时,他们便会立马低声提示,及时“救场”。
演员们在后台对着梳妆镜自行上妆,有时相互帮衬着涂脂抹粉。出场时,候在门幕的演员撩起幕幔,应和着或紧或缓的契子,一进一退地舞弄着与身份相符的礼势:丫环们踩着碎步,达贵们兜着腰际的官圈款款踱出……
唱戏时演员多半嘶着尖细的小喉音,有时观众兴致盎然意犹未尽,谢幕后久久不愿散场,热烈地呼吁再来一段再唱一出——有时通宵达旦地唱演,辛苦的演员们因熬夜和过度用嗓,翌日说话时便带着丝丝竭涩的喑哑。
印象最深的是那出叫《洛马桥》的戏剧,该剧反映一场谋财害命,善恶必报的悲惨故事——
杜员外外出做贩卖骡马的贸易,与前妻张氏生下的儿女金哥、银玲依依惜别。后妻王氏之弟王山龙,嫖赌逍遥,借贷过活。好吃懒做的王山龙,与姐为借钱演出一幕挑拨离间的丑剧。
戏剧未开演,团长便早早用皮黑板亮出当晚要上演的剧目,我们纷纷跑回家转告大人。伙伴们于是提前吃好夜饭,早早驮着五尺凳,排在礼堂,霸占着有利位置。一边骑守在条凳上,一边不安分地左顾右盼,纳闷着,父母咋迟迟未来?
戏台正对面是吊楼。节日里,村民常兴师动众,敲锣打鼓,在喜气洋洋的唢呐和热烈的爆竹声中,盛情将几尊菩萨从庙宇抬邀至吊楼上观戏。吊楼的几张八仙桌上,轮番供奉着香气袭人的熟鸡熟鸭,客家妇女陆续上前膜拜,吊楼不时响起爆竹声声,令看戏入神的观众一惊一乍。
礼堂四周散落几星烛火,烛火忽闪在客家小贩敦厚而安静的脸上。箩筐上套放着小簸箩,簸箩里码着鲜润诱人的各色水果,有的垒放着细包的瓜子花生,还有甜津津的走亲送礼用的“桔饼”等。
“稠兜启兜启兜喽兜稠,稠兜启兜启兜喽兜启……”戏台上擂起了“嘁嘁喳喳”的草台(前奏)。村中男女老少们踩着昏黄的手电光,紧走慢赶,稀稀拉拉从四面八方朝礼堂聚拢。一时,乡野间那一盏盏摇曳忽闪的桔红,宛如盛夏里萤火虫的宴会。
冬日里,外面寒风呼啸,偌大的礼堂却被人群焐得温馨融暖。戏台两侧蹲坐着许多与戏无干的幼童,他们傻愣愣地观望着面前入木三分的演员,一脸茫然。纯属凑热闹的伙伴们,常在礼堂人缝里奋力奔逐,喧哗戏匿,久了困乏,倦意袭来,便意兴阑珊地举目,挤往各自父母温暖的怀兜里倦寐。有时佯丧着小脸,赖缠着要大人回家,而大人总是哄孩子说,再看会,再看一会,就快来完了。
台下最痴迷的非老年观众莫属。经年上演,他们对剧情早己谙熟于心,一看妆容和走台,即可判定哪位是老角哪位是新手,甚至台上唱错几句台词,走错了步法,都要指点一番。台上演得专注,他们看得更加出神,边看边给周旁生涩的后生们讲解剧情的去脉来龙:哪个是红脸,哪个是花旦、生旦、小丑等。尤其是那些婶婆们,走出家门时,不忘在兜里揣上揩泪的手巾。每当观看《洛马桥》这出苦情戏时,便会情不自禁的陪上一批泪水。
马灯暗隐,幕后的雪机朝台上喷舞着凄迷的雪花,这时,台上忽闪着冒出一团绚烂神秘的硝火:剧中银玲的逝母王氏舞着衣袂,从墓中飘逸而出,她轻盈地穿过亦真亦幻的烟雾,梦会茔前倦寐的女儿。凄凉的背景,凄恻哀婉的唱腔,入神入骨,情至深处,伤感的演员们不由得洒下串串真切的泪滴……
乡戏的曲目繁多,有《青龙山》、《秦香莲》、《宝莲灯》、《六月雪》、《无头案》、《天官赐福》、《逃婚记》、《绣楼奇案》、《嫁女求官》……剧情迥异,不一而足。小戏有《钓蛙》、《老少配》、《唐二试妻》、《俏妹子》等等。
“两步走来喂是喂,往前走来哟依哟……”;“正月里,花里花朵开,花里花朵花里花朵一枝花……”小调《俏妹子》明快爽朗,生动活泼,情趣盎然,主角由村里年轻后生大毛和妙龄姑娘六香唱演。大毛系着紫红色垂膝的腰带,踏着轻快欢朗的步子,夸张的姿势极尽挑逗诙谐;六香手掩绯颜娇羞闭月,时而与妙郎(意中人)背依着相致别脸,时而羞滴滴地应和着妙郎的动作,惹得台下笑声一片,唿哨乍起……
除传统的本土“采茶戏”外,戏团还会插演祈剧(湖南戏)。祈剧有《珍珠塔》、《天门阵》、《开基图》、《薛仁贵前传》等等。剧中人物饱受压迫,内心苦抑,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的戏剧大多以美满欢欣为结局,象征着人们对幸福生活充满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故乡的“赤脚戏班”属业余剧团,相比赣南专业的采茶剧团,故乡的“采茶戏”略显笼统和粗放不拘。每年汇演所得收入除购置必需的用品外,其余按角色摊分给每位演员。
如今,年轻人外出务工,村里已无法组建起一支完整的戏班了。当盛情难却的邀请函又如期飘来时,这些坚守阵地的老演员们,只得从宁都县邀请一些更专业的“采茶戏”演员联袂演出,相互结合成综合剧团。
岁月深处,又传来“采茶戏”咿咿呀呀亲切质朴的腔韵。想起往昔剧团的红火,村人空巷,盛况空前,年逾不惑的世松哥满心忧虑,黯然轻叹:现今剧团仅剩落些老演员了,接班人在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