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夏,我考入离家二十里远的岩岭中学。那时的小升中,还需达到录取分数线。我村位于闽赣交界至高点,从村庄去往闽赣两头,均是陡陡坎坎的盘山坡路。每周背着沉沉米菜,负重徐行,举目遥迢,青山满目,令人望而生畏。
我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踏着别扭的“三角架”,驶往老远的乡中学。因个儿还不够高,上不了坐包,我只能踏三角架。踏行时身板旁倚斜出,深一脚浅一脚,山路遥迢,久了浑身酸疼难耐。初一下学期,我便勉强能蹭架在单车横杠上踏半圆了。土路坑洼崎岖,奇陡处,胆小的我赶紧下车,推扶至缓坡处再骑。去时全是下坡,归时一路推扶,令几乎与单车同重的我举步维艰。
家乡兴修水库,将原下柏昌岩岭乡政机构迁至山高水冷的长甫村。原街的乡民一半迁往高田丰山等乡镇,一半落户岩岭。我读初一时,哥也在初三补习。那时学校迁来还不满五年。校舍是两排呈一字型的两层式砖瓦楼房,前面一排是教室和宿舍,坡上后一排是教学楼和教师宿舍。学校依山傍水,靠后是连绵起伏郁郁苍苍的山林,围墙外是稻田莲田和哗哗流淌的小河。中小学设在一起,初中各年级设两个班。学校有二十多位老师,除一些民办代课教师外,其他全是风华正茂的师范应届小伙子,全校似乎罕有大专毕业的老师。岩岭山高路远,交通闭塞,这些来自下水城镇的年轻教师,屈居这偏远山乡,难免人心思走。
一
那时周六还得上半天课。午后,同学们从校园蜂拥而出,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稀稀落落地赶回各自的村落。我村距学校徒步得两小时许,沉沉的米菜,让那些弱小女生腰酸腿疼,不堪重负。
三间偌大的男寝室在二楼,楼层是木隔板,地上摊开三排席被,同学们用各自装米放菜的小木箱一溜隔开。女宿舍仅有一间,在老师宿舍那排最边上。全校女生人数甚少,各村离校均远,大多女生吃不了寒苦而纷纷辍学。
老师饭堂用水从后面的井里抽。同学们淘米做饭全用校外河坝里的水,清晨洗漱也浩浩荡荡的往河坝上赶。这截河坝是长甫村民为灌溉农田而筑的。夏日,同学们常躲在坝下浅水处游泳戏水。
河对面是乡政府和各机关单位,还有条一字铺开的岩岭长街。
用玻璃罐带来的熟菜,闷热夏日里,两天后便漫起白膜,酸馊扑鼻。学校食堂只管老师的菜,从不供应学生的菜。我们从家里带些萝卜、竽头、红薯、马铃薯、辣椒等生菜,可边留边用盐酱熬熟来拌饭。周三若有同学骑单车回家带菜,也会顺便帮同村的同学捎上。每天中晚餐便有对街的人挑汤水过来卖,一角钱两勺,偶尔汤里油足料多就卖一角一勺。因拿不出钱,同学们大多用米来换汤。那时我每周的生活费大抵是五毛,偶尔能得到一块钱时,便心花怒放了。
周三下午是劳动课,全校所有学生均要上山砍柴。同学们拿着各自从老家带来的柴刀,三三两两相约上山。学校规定,初三年级下学期不用上山砍柴,以便专心备战中考。
学校做饭的是温毕贤和房阿姨。就餐之前,两人便将蒸好的十笼摆满饭盒的木屉抬到门外坪场凳架上,供蜂拥而来的学生们选认。每个饭盒上均刻有标识,偶尔不慎拿错,发觉后都会赶紧送回屉中。有些顽劣的同学经常故意掀开别人的饭盒,盗取里面带蒸的芋头红薯或马铃薯吃。同学们常趁毕贤和房阿姨两人抬饭之机,遛进饭堂用口盅偷打饭桶里老师们吃的香滑润稠的饭汤。大木桶烧好的开水顿放在饭堂门侧,同学们每餐打一盅开水,用来泡饭。一毛五一包的榨菜,我们总要划算着吃够三到五餐。那时没有学生就餐的桌堂,我们端着饭盒,有的倚在桐树下,有的坐在课桌前,有的蹲在草坪上,米余宽的宿舍檐廊下,更是齐刷刷地站满了就餐的学生。
对街有家“一流包子”相当诱人。那个大肚腩,满脸络腮胡子,阔脸体壮的老板绰号叫“一流师傅”。一流师傅常将当日未卖出的包子和煎饼装在铝盆里,上面覆块朴布,笑容可掬地端捧到教室课桌上叫卖。农村穷困,学生大多用米跟他兑换,一锅锣包子能换去半袋大米。望着同学们咬着香喷喷的肉包,质地柔软绵糯的煎饼,我咽了咽口水,喉溜溜地赶紧走开。但偶尔还是忍不住违心地用小竹罐米换上一块甜饼。散圩后,街头那些卖油炸的小贩常挑着未卖完的食物来学校,浓香袭人的油炸面饼等,引得我们涎水直流。
不久,有位师属在学校开了间杂货店,一些同学更是日夜思量着用大米换各种零食:月饼、雪糕、蚕豆、花生瓜子等,凡是卖的东西一律可以用米兑换。一些顽劣的学生,每周从家里驮来大量的米,以飨那张贪馋的嘴。
那天,听说有个学生被拷在乡街上,下课后同学们纷纷前去探看。这同学是初二班级的,长得矮小猥琐。瞥见我们过来,他埋着头,盯着地面,不敢瞅我们一眼。他蓬头垢面,反剪双手,被派出所拷在街院水泥电线杆上,耷拉着脑袋,奄奄糜糜。远远望去,好似田野里吓野猪的糊假人。
他向派出所招供了不少劣行:偷过寝室同学箱里的米和钱,偷过单车,偷过店里的剪刀、老虎钳和食品等。
不久,那名同学被劝教了一番后,放回学校。那天书声朗朗,猛听窗外传来阵阵惊呼。那名同学躲在男厕所畏罪自杀,被上厕所的老师发现,吓得他目瞪口呆……该同学已口吐白沫,匐在脏兮的地上痛苦地抽搐着。老师立马将他抱起,冲向对街的卫生站,另两名老师闻讯赶来相助。
此后好久,同学们夜里都不敢独自去厕所。他一连吞了几包老鼠药。到医院时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经全力抢救仍不幸身亡。年仅十四岁便夭折,少不知事,令人遗憾。
午夜,教学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该同学的家属赶来与学校理论,尖厉的吵声撕破了乡村静谧的夜幕……
二
白霜铺地,刺骨干冷。环境恶劣艰苦,许多学生熬不过凄冷萧索的寒冬,纷纷辍学。天蒙蒙光,电铃鸣响,同学们踩着凄冷的霜冻,蚂蚁般涌往校外河坝上洗漱。刺骨的河水,劲厉的朔风,冷得牙齿咯咯打战,毛巾都不敢往脸上蹭,有些同学索性用干毛巾象征性地往脸上抹两把。
课间,同学们闹哄哄地蜂拥着挤往教室的墙角,众人团团着力地相互挤挨,叫闹着驱逐严寒。
初二那年,有位英语老师擅自规定:考试分数若在六十分以下者,按一分罚一角钱。有两次我考了五十来分,一周五角钱生活费便被可怜地掳走。分数低的同学更是叫苦连天,哭笑不得。罚了数次之后,这项规定便没了动静。
那时我们正值长身体,时常每餐仅用白开水淘饭吃,腹中没有油水,早晚自习时,肚里总是痨痨哇哇,暗暗地饿得慌。
逢音乐课,语文老师温季妮便教同学们唱歌。季妮老师来自县城,正值青春年华,一头披肩的乌发,着装略显洋气。她性格温柔,极少责骂学生,大家都爱上她的课。她提着录音机来到教室,反复播放好听的流行歌曲,让同学们学唱。季妮老师嗓音清亮,唱歌时深情柔美。播过几遍,她便带我们清唱:“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雾中的梦想不是归宿……”她教我们唱《我不想说》、《恋曲1990》和《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等流行歌曲。歌声荡漾在校园,一浪高过一浪。歌声飘进了有关领导耳朵里——这还得了!放着好端端的革命歌曲和经典民歌不唱,偏教这些乌烟瘴气无病呻吟的情歌,成何体统……
三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班会课。上课铃响,班主任谢老师布置同学们看书作业,他要去开会。谢老师二十出头,刚从宁都师范毕业,长得浓眉乌眼,灼灼的目光里透着几分狠,平素同学们都惧他三分。他一走,教室里渐渐欢活起来。约十分钟后,我和同桌小温谈论起《上海故事会》中某个情节,说着说着,不知何时谢老师已趋门外窃听。
“你俩给我起来!”谢老师凶神恶煞般从门外冲奔进来,狰狞着脸厉声呵斥:“谁让你们说话的!”
我和小温战战兢兢,悚然立起,埋着头,吓得大气不敢喘。
“你俩给我站出来”。
预感大事不妙,我俩双腿打颤,缓缓地挪到通道上。教室里课桌分成三排,两边靠墙,中间一排,通道围着中间转。
“跪下!……”谢老师一声断喝。
我俩惊惶失措,吓得双腿抖索不止。惶惑间,突然谢老师一个箭步冲过来,穷凶极恶地横扫小温一腿,小温当场跪扑在地,吓得哇哇哭将出来。
“你再哭!”谢老师怒不可遏。小温啜泣着,双肩一抽一颤,强抑住哭声。慑于谢老师的淫威,年少的我赶紧跪了下去。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此时连掉根针都能听得细。同学们怔怔地看着,屏声敛息,不敢声张。
“你俩给我绕教室‘走’十圈!两人分头反方向绕着‘走’”。谢老师不知是受到何等打击,竟无端地迁怒到我俩头上。那年我才十三岁,在十八岁之前,我从未去过县城,窝在大山里,异常胆小怯懦。
万般无奈,我俩只好拖着双脚,磨蹭着跪行。同学们的目光一时齐刷刷地扫向小温,一时又齐刷刷地射向我。我头皮发麻,犹如万箭穿心,几近崩溃,脸上火烧火燎,恨不能找个窟窿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小温更是满脸烧红,泪水涟涟……
此刻,一分钟胜似漫长的一世纪。我脑中一片混乱,机械而麻木地跪行着,恍若置身于噩梦之境,生命似乎要耗在这冗长的折磨中了……漫长的十圈终于“走”完。压抑沉重的同学们也似乎长长的缓了口气。
这时,谢老师嘴里嘟哝了一声。我俩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同学们亦茫茫然。
“好啊!叫你们起来竟敢不起来,还没跪够是吧!那再给我跪五圈!”谢老师气咻咻地瞪着眼,尖利地叫着,变本加厉。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恶毒,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我俩浑身打颤,吓得要命。蚊子般嘤嗡啜泣着哀哀乞怜:“我们没听到,没听清……”
谢老师十分不耐,恶毒地泛着白狼眼,没半点恻隐之心。
忍着双膝钻心的疼,我俩悲愤交加。只得忍辱负重又跪行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几声天籁之音终于将我俩从地狱中解救出来。
谢老师没叫我俩起身。气呼呼地宣示同学们下课,便拂袖而去。谢老师一走,同学们马上将痛哭失声的我俩拉扶起来。捋起裤管,大家惊呆了,双膝烂红一大片。我俩踉跄着回到座位,伏桌痛哭。许多同学双眼潮红,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不断抚拍着我抽颤的双肩,一个劲地说,“别哭,别哭了,快去吃饭……”
几个要好的同学将我俩的饭盒选认出来,端到教室给我俩。饱受羞辱与折磨的我俩哀戚踉跄着来到寝室里……
那时,大姐在乡政府上班。她偶闻在乡政府住宿的同学论及此事。问及我,我低着头,支吾着说,“没……没什么……”姐姐也未再追问,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幸好乡村同学心灵纯朴,好长时间,我俩行路匆匆,低头寡言,不敢看同学们的眼晴。同学们没有嘲笑和羞辱,大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俩心灵所受到的深深的伤害。
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那天噩梦般的遭遇,仍心有余悸,愤懑不平,觉得万分冤屈(我和小温仅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至于这样吗)。假如当时我俩敢于反抗,事情也许会是另外一个结局。可当时弱小的山里娃,哪来那股勇气呵!哪有力量与老师抗衡,对峙。
此事成了我心灵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痕,永远地烙在我年少的记忆里。如今,随着法律的逐渐完善和健全,人权得到合理的保护,类似的校园暴力早己销声匿迹。
四
有痛苦,也有欢笑,中学也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
初三那年,一班和二班各剩落两名女生。温细菊和邱满秀坐我正前排,温细菊与我交往甚好,邱满秀和温昌彬两人要好,一直误被同学们当成恋爱的笑谈。闲时,我和同桌偶尔扯下她们的秀发。她们一惊,扭头莞尔一笑,分不清哪位扯了她,只能愠怒嗔怪地用书轻拍我们。
细菊家就在校外的路边。那天晚自习,她走过我身边时,冷不丁往我桌上塞张纸条,我心下一惊,赶紧放入抽屉。抬头环顾半圈,发现同学们都在专致作业,便在桌下偷偷展读。我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昏暗的过道边望见细菊的身影。她向我招了下手。她从家里带了些炒熟的构莲给我吃。说罢,她便从衣袋里掏出几把构莲,我赶紧抻开口袋来装,心下却很慌张,生怕被同学们望到。这时,走廊尽头的梯口蓦地闪现一个身影,我低声说:“有人来了……”于是双双赶紧散开。我若无其事地踱进教室。那晚获得满满一袋香喷喷的构莲,让我美滋滋地品尝了好几天。
那时早读课,我们常捧着书本,出到校外溪水潺潺的河边。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音。河畔蜒飞蝶舞,杨柳依依。我们伸腿坐在堤坝上,或坐在草丛边看书朗诵。偶尔,随手在碧波荡漾的莲田掐一朵莲蓬,三下五下剥落青莲,装进裤兜里,惬意地嚼着鲜嫩脆甜的莲子,一边“子尔曰乎”。
那时我热爱文科,全校作文比赛曾得过奖。语文老师李勇对我们很好。他大我们七八岁,刚从宁都师范毕业。他和蔼可亲,常和同学们倾心交谈,谈我们似懂非懂的人生、理想和未来(毕业后无缘再见,去年偶然得知他已离开人世,令人悲痛和遗憾)。初二那年,熊友琴老师浩浩荡荡地率领两班同学前往石城最高处——金华山游玩。半坡至山巅林木甚少,两旁尽是低矮的灌木杂草,里面布满了红艳喜人的茅楂。每人拎着两个食堂特意为郊游同学而蒸发的甜馒头,山高石阶陡,同学爬得兴致勃勃,洒下一路欢歌笑语。
因校风涣散,教学质量落后,数年来,能考上师范的学生如凤毛麟角,能考上重点高中的亦屈指可数。九六年,我们初三两个班级共五十名学生前往丰山中学参加中考,结果名落孙山,令人大跌眼镜。五十人中竟没一个考上师范,另两名同学分数勉强达到重点高中,有几个同学(两个补习生)分数达到了职高录取线……
从此,我们就像未加工好的半成品,挤进了社会的大潮中。踏上了属于各自那条艰辛而漫长的人生之路。同一个起点,有的已然发迹,有的正在颓落,有的正目光坚毅脚步笃定地奋斗在理想的路上。无论成与败,全靠各自的造化和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