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美妙清亮的旋律石上清泉般在广场漾溢开来。两个偌大的音响,颤人肺腑,伴随着曼妙蹁跹的舞姿,人们沉浸在歌舞升平的欣乐中,尽享太平盛世的福泽。父亲愣愣地望着广场上衣着光鲜激情四溢的红男绿女,笑逐颜开。
这是东莞夜间娱乐生活最丰盛的东门广场。华灯初上,人们卸下一天的疲累,四面八方漫步至广场。广场座落在人民公园的后门,公园内苍翠欲滴的榕树倾斜而出,荫蔽大半边人行道。广场舞分自由舞和交谊舞,逢双休更是人流如织,喧闹非凡。
数百人纵横罗列,齐刷刷随歌起舞。一首首烩炙人口的经典老歌,撩起人们心底潜藏的激情与活力。自由舞过后是轻缓优雅的交谊舞。
广场下方有个戏台,每周六晚唱演粤剧“粤韵金声”。那晚去广场玩时台上刚好在唱演戏曲,这是父亲最钟爱的老戏节目,尽管他听不懂白话,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台前两侧聚光灯直射台场,台上的演员着崭新戏装,伴以现代高档的音响设备,条状银幕上有粤汉字对照,让台下中老年观众赏心悦目。
我对老戏兴趣不大,父亲却情有独钟。我对父亲说:“爸,你在这看戏,我去那边学跳舞。”末了,我郑重地说:“你莫乱走动,不然待会怕寻不到你。”
“嘿嘿,没事,你去吧,”父亲微微一笑。父亲头次出远门,不大会说普通话,幸而还能听懂几许。
约摸小会,我赶紧踅回,却没望到父亲,心咯噔一紧。“西哎……”父亲忽然从侧旁向我走来,一脸欢喜……
父亲已六十出头,清瘦单薄的身躯略显沧桑老迈。曾经,年少时那些无知任性的过往,曾深深地伤透了父母的心,岁月沧桑,不经意间,自己歪歪斜斜的脚步竟踏弯了父亲的脊梁。
我和父亲坐在广场大理石上,望着繁华热闹的广场,快活的人群,父亲悠悠叙起了沧桑的往昔:“你们这代多幸福!我们年轻时苦得眉头打结,穷得冇法,大锅饭当头,真是饿怕了。从早到晚驮这扛那,磨肿熬烂了肩头。”那时一家七口全靠他一双手,父亲拼死累活仍赚不够一家的工分(口粮),每每欠赊……
为解决全家温饱,父亲和乡亲们翻山越岭,来到毗邻的福建辖区挑盐,挑菜饼(菜仔榨油后的渣枯)等。他们徒步四五十里山径,从福建挑回家,隔日再转挑到离家四五十里远的高田或丰山乡,图个价差。
那回,父亲挑了百余斤松油,挑松油比挑盐和油饼赚钱多些,想到能多拿几个钱,父亲异常兴奋,觉得浑身都是劲。起先,父亲迈得飞快,把几个乡亲远远甩在后头。上柏昌后方崎岖陡直的挫震岭石阶,平时空手下坡都得格外当心,一脚滑失将不堪设想。可以想像,当年肩着重荷的父辈们是多么勇敢、豪壮,多么辛酸不易。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用甸沉沉的步子丈量着大山的脊梁。
兴许走得太快,离目的地近十里远时,父亲双腿抖颤不止,酸疼难当,脚上青筋股股暴绽,渐渐撑不起肩上的重负,抽筋般难受。父亲口里咝咝抽气,哟唷着,泪水夺眶而出,于是只得放下来歇肩。
天色渐暗,同行的乡亲都已赶超过父亲,却无暇顾及父亲的感受。父亲孤零零遗落在荒山野岭,心急如焚,无奈之下,他只得紧咬牙关,踏着沉沉暮霭,一路拖拖拎拎,消消停停,终于捱到了高田林管收购站,已累得站不起身了。
父亲来到东莞,新潮的都市令他满目新奇。我租房对门住着两个年轻小伙,那天,门开着,父亲却冒然闯入,讪笑着给对方散烟。我微微一笑,想阻止已来不及——朴实的老父亲嗬,这可不是在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的乡村。
著名歌星齐秦、宋祖英和东方歌舞团的演员,在东莞光大地产盛邀下来莞庆演。我带着父亲前去观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幢幢拔地而起,豪华气派,焰花盛放炫烂多姿,父亲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十分稀奇,啧啧惊叹。当台下一堆堆“粉丝”们癫狂唿哨时,父亲更是惊诧莫名。
金碧辉煌,宏伟壮观的东莞标志性建筑——玉兰大剧院,父亲坐在剧院台前,眯着双眼,专注台上的川剧“变脸”,一个个精彩丰富的节目,以往只能从电视上观看,如今却成现场版,父亲兴奋不己,将脸额的皱褶展舒得菊花般灿烂。
父亲常跟我们讲过去的故事。兵荒马乱饥寒交迫的旧社会,宁都祖父曾是声振一方的大户人家,不料到爷爷的父辈手里,家道渐渐衰落。曾祖父迫不得已,于是在一次借口到邻县石城看戏,将12岁的爷爷送到山沟野庙,当放牛娃,帮人做长工,后来爷爷辗转才来到大牛岭谢家定居……由于某些事情,宁都老家的一位堂叔公于是前来投靠爷爷。一次堂叔公返回宁都,将宁都老家院土里挖出的银软匿藏在羊棉袄内,匆匆返回我村。
夜色渐浓,他和妻子忐忑不安的走在山野小径上,行至距家六里远时,遭到两个恶民丧心病狂的劫掠。堂叔公两人寡不敌众,绝望地瘫跌在地,扯着空落的破袄失声号啕……
事件过后,尽管堂叔公面熟这二个恶民,但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此事岂敢声张,只得含恨泣血,打落门牙往肚里吞……
往事不堪回首。而今太平盛世,物质文化丰盛,父亲感慨万端:“你们后辈多享福呃!赶上了好时代……”
父亲喃喃地说:“这辈子能亲眼看到太平盛世的繁华,比起那些因洪荒寒劳而英年早逝的同辈,我这一世也算值了!”
父亲牵着侄女的小手,两个懵懵懂懂的人,尽情地在广场草坪上嬉逐,他们笑得那么灿烂无暇。金色的余晖下,父亲的身影是那么单薄,晚风扬起他斑白的鬓发,望着他饱经风霜的脸,我无语凝咽……
第四章 漂泊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