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长中,在人生的阶梯上,无私的爱始终环绕维系着我,你是其中最温暖的那一部分——题记。
整理旧书物时,从一摞泛黄的信札里发现这张菊花朦胧、馨黄绽蕾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姐姐的祝福,融融的暖意在心底漾溢。还有几封姐姐当年写给我的信件,这是涉世之初姐姐写给我的万金家书,小心翼翼地展开,姐姐隽秀的字体映入眼帘,稿纸还是她原单位——岩岭乡政府专用的透薄材料纸。那时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在家人和单位的支持下,幸运地脱产进入大学进修学习。岁月沧桑,往事如烟,恍然间,时光已过了十余年,如今再次重读这些震颤心灵的文字,心中感慨万千——昔情旧景,往事的浮花仍在平静的心湖涌荡起阵阵波澜。
家中的土木屋依山而建,因山体滑坡,经年冲撞,后墙元气大伤,颓败欲坠。那天早晨,屋顶猛然“啪啦啦”掉下几块瓦片,母亲警觉,厉声一喝,正在桌前吃早饭的我和父母立时逃奔出来,惊恐万分,脚后紧跟着土墙翻滚,灰瓦漫地……
在母亲悲伤的啜泣声里,全家暂时搬入旁边闲置的漆黑残朽的祖屋里。暴雨天夜里,倚山而建的颓朽祖房更让家人不得安生。母亲有时睡在四周平坦安全的谷仓里,我们睡在吊楼饭桌边只能挤身的靠窗大座板上,偶尔会去搭邻家伙伴睡。
十分困窘的两年熬过,家里终于在山背后马路边盖起了两层红砖房。来不及粉刷和基本装修,窗框暂用布帘围遮,也没铺摸水泥地面,全家便迫不及待地住进了新屋。此时,家里已欠下近万元的债务。九八年春节刚过,我和哥便辗转前往赣州,来到姐姐就读的学校看望姐姐,再分头坐车远行。
赣州作为人生远航的中转站,我将只身前往上海,哥将要去厦门打工。那几天里,姐姐将我们搭宿在男生宿舍,每餐从学校饭堂打上满满两份饭菜,分给我俩吃,她自己却吃得较少。她班上的同学都是从各县新闻战线聚来这里进修的,也有刚毕业的高中生,都非常友好。印象最深的是有位来自安远的钟新凤同学,特别粘我姐姐,叫得比我们还勤。
那时我们着装素朴,略显寒碜,前往上海时,我连个像样的行李包都没有,身上仅揣两百多元路费。姐姐将我简易的行李装在两个小纸箱里,背上袱个当年她乡政府发送的红色双带背包。哥和姐同时送我到赣州长途汽车站,我将去鹰潭转乘火车到上海。因少不更事,加之初次远行,姐很不放心,她一再上前跟司机搭讪,叮嘱和麻烦司机到鹰潭时带我去火车站买票,并问留了司机的传呼号码。姐因上课,要提前回校,返身时,她恋恋地朝我挥了挥手,莹莹的目光中盈满了无限的挂虑。
那时我总是晕车,卧铺车厢污浊的气油味叫人头晕恶心,肚里翻江倒海痛苦不堪,一路颠簸将我折磨得气息奄奄。第一次见到长长的火车,恹恹的神情不由泛起了一丝惊异,我兜抱着两个纸箱,昏昏沉沉地跟着拥挤的人流挤上了火车。
抵达上海时,人几近虚脱。那时我和姐都没有传呼机,在偏远大山里成长,我从未拨过电话和传呼机。出得站口,我走向一间小店,怯怯地叫一位女售货员帮我拨那位未曾谋面的陈老师的电话。电话是他夫人接的,我告诉她我到火车站了,麻烦陈老师来接我。当我放下电话,转身走时,不料却绊倒身后地上的两瓶啤酒,“砰、砰”两声炸裂,将我吓一大跳。近旁一青年男子凶凶地瞪着我,“怎么办……拿二十块钱赔我。”我不知所措,惧惧地从仅剩的百多元中掏出二十元给他,他这才悻悻地离去。
“你真傻啊,两瓶啤酒才五块钱……”善良的售货员轻声对我说。我头晕脑胀,远离故乡和亲人,倍感孤苦,千里迢迢抵达人生地陌的大上海,心头凄惶无助。
陈老师骑着摩托车找到我时,望着我抱着两个纸箱,他似乎有些惊诧,随即温和地说:“你也不说在哪个站下车,上海有南站和西站,幸好我估计列车是开在西站……”他骑车将我带到外滩附近阳朔路某旅馆,住在爬竹梯方能躬身屈入的悬空吊间里。尽管吊间直不起腰,坐着头抵天花板,我交钱时仍觉得很贵。
第二天,我便走到百米外的上海钟楼外滩边,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上海么,黄浦江的水动荡浑浊,深不可测。江对面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赫然入目,然而我对这些却索然寡味,深感孤独无依,心头一个劲的想家,念亲人。
第三天清早,陈老师骑摩拖车送我到他的老朋友处,交待一番后,他便赶去上班了。那位叔叔转公交将我一直送到龙华镇龙吴路的某条弄里,来到一家叫贝斯特的钢结构工程公司就职。
由于当时未接到多少工程,部分员工便在总公司赋闲。老板是陈老师当年“知青”下放的好友,他让公司理事给我饭票,尽管没有上班,我同样能在食堂免费用餐。
宿舍有位比我年长的小伙子,他在施工时有只脚受了重创,正在公司总部疗养。他手中的那台小收音机不时飘荡出美妙动听的旋律:《朋友别哭》、《好汉歌》、《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大浪淘沙》、《心太软》等,令深居大山心灵枯涩的我无比羡慕。
形单影只,尽管心里十分想家,但也只能徒劳空想。那时想听听家人的声音是多么奢侈多么遥不可及呵!夜里更是被思乡之情揉搓得难以忍受,孤独凄惶地走在陌生的巷道,走着走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边走边哭,任泪水肆意横流。内心极度孤独凄惶,那时独自漂泊天涯,是多么多么地想家啊!
百无聊赖之际,我便给姐姐写信。度日如年的二十多天过了,工地仍未开工,我于是给姐姐去了第二封信。月尾的一天,那位脚受伤的工友突然对我说:“小谢,这是你的信吧,不好意思,我没看清,已被我拆开了。”信封是写他转我收的,我怕刚来没人认识。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展读姗姗来迟的万金家书,心胸涌荡着激奋的暖流。
这是涉世之初——九八年四月姐姐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如今再看仍感慨唏嘘:“小弟,见信如晤!两封来信均已收阅,因学校已搬到市里,老师又出差刚回,故上封信亦刚收到不久。你在外的一切感受姐知道了,我也曾有过切身体验。知你年幼,涉世不深,一下子离开亲人独自到陌生的环境难适应……男孩子,应坚强,果敢点,不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哭,这样太脆弱是不行的,要学本领,就是靠闯荡磨炼出来的……”姐姐足足写了四页,末尾还密密麻麻地交待和叮嘱了许多。她叫我多向周围的同事学习,有空打电话多跟陈老师交谈,陈老师说会抽空过来看我。她说附近若有邮局,周六日半价,可打电话给她。信中还不忘叮嘱道:“你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今年流行乙肝病毒,地摊小摊上的东西绝不能乱吃,别喝生水,一定要注意饮食卫生。大城市可不比咱农村,什么东西都是天然,纯净的。”
百读不厌的家书,暂时释缓了心头那浓烈的思乡之情。我将姐姐给我的信揣在裤兜里,不时拿出来瞄上两眼,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地展颜,如食蜜糖,如见其人,心中顿感慰藉踏实许多。后来我用省下的饭票换得的十五元钱,买了台小收音机,日子便生趣了许多。
每天无所事事,闲极无聊。上海交通复杂,一人又不敢走远,我只能在附近遛跶。每每念及家中此时一贫如洗,负债累累,便忧心忡忡,坐卧难宁。也曾想去附近进厂,可宿舍附近工厂甚少,一直没看到有招合适的工。漫长的个多月后,我们终于上了工地,开始做工赚钱了。
建造铁皮钢结构大厂房属高空作业,得在高架上施工,房架一般高达十几米,有的竟高达二十米。头回攀上高架时,我十分胆怯,惊怕万一有个闪失会掉落下去……看着工友们在高架上猴子般灵活作业,我也渐渐放开手脚和斗展胆子。当两人托兜着五六米长枣红色钢梁在相距数米的巴掌宽钢梁上同步行走时,双方都要稳身平衡前行,不然极易摔落地面。施工时,便要两人或四人一组用粗麻绳系抬枣红色钢梁,沉重的钢梁,将我稚嫩的肩膀压得麻疼红肿,腿脚抖索不止,苦不堪言。幸而工地上有许多兄长对我很关照,挑重梁类的活,他们都尽量少安排我。炎炎盛夏,头上罩着厚重的米白色安全帽,热汗淋漓,毒辣的烈日几乎要将人炸出油来。工地墙边的大铁桶温开水大家灌了一盅又一盅,仍不解渴。在家都未曾受过此等苦楚,哪堪消受。从工地回住处开饭时,三菜一汤,六七人围一圈,三大盆菜直接放在地上,大伙蹲着或坐在地上吃饭,也有坐着矮凳。数月后,一些工友陆续病倒或中暑,而我体质却出奇的好,这得感谢我的父母,给我一副健康清瘦的身体。
夜里我便在信中向姐诉苦,说在太阳下作业实在辛苦,很想换个工作,想进厂上班,那样就不用在日头下曝晒了。打了两次传呼求助陈老师,他说帮我留意下,叫我先坚持做着。工地上要到年底才结工资,每月仅发五十元生活费。此时我早已囊中羞涩,却欲罢不得,脸上皮肤已晒得略显黝黑,心中无限酸楚,只得苦苦地坚持着。
这时,姐姐的第二封家书飞越千山万水抵达遥远的上海外高桥工地上,我躲在无人的角落泪流满面地读着看着,百感交集。姐说:“我原以为你们不用在太阳下作业的,真担心你能否承受得了。你要特别注意防晒,戴好帽子。”在信的末尾她语重心长地说:“以后稳定下来了,一定要参加什么夜大之类的,攻下大专文凭,要不然没知识,即使你到了大城市也只是匆匆过客或门外汉,当然还有另一种通行证,就是掌握一门过硬的技能。只有这样才能进入一座城市的心脏,成为其中一员,才能立足其中,不会对城市望而生畏……”我曾向姐透露以后想回家搞养殖的想法。姐在信中阐释了许多:“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是让小弟对今后的路和人生有更深的认识。在农村,特别是财源枯竭的地方要发展是很难很难的。如今的年轻人,不能只把自己的志向困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狭小空间中。社会是大课堂,你要努力学好知识本领,人都是先苦后甜的,就看你能不能吃苦和坚持了。只要你们将来能有出息,这比什么都好。”
姐叮嘱我在外要一定要交益友。她说如今的社会,一个人没有能力是很难适应千变万化的各种现象的。
这次姐留了学校的电话,叫我周六日有空去邮局打,并叮嘱道:“晚上九点后也是半价,若晚上去邮局一定要叫工友陪你去。”她还给我一个在上海的老乡的电话,让我跟他们联系,那样就不会孤单了。
邮局离工地几里远,那天周日,我和一位工友同去邮局打电话,长长的队伍已排在了门口,足足候了两个多钟。交了五十元押金后,我按捺着心中的激奋,走到一旁的玻璃框里微微颤抖地拔通了姐姐学校的电话。平时听工友说电话费每分一块八,我已来上海数月了,还是头一回打电话给姐,好想听听亲人的声音呵!拨通后,我焦急又兴奋地等着姐姐来说话,姐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电话前,十分兴奋,不停地问侯和叮嘱着。听着亲切熟悉的声音,我激动得泪水盈眶,口里一个劲地嗯嗯应答着。长话短说,约六七分钟后我们便匆匆挂了电话。后听姐说,她听到门卫说你弟来电时,赶紧飞奔下楼。那时电话费贵得出奇,我们都耗不起。
时间一晃已近中秋,天气转凉,我也终于苦苦熬过来了。中秋时,我向公司借了五百元钱,第一次寄钱回家,拿着平生第一次赚得的五百元,我的手在微微颤抖。一年中几乎没吃过几次水果,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中秋过后,我随工地去往寒冷的吉林长春,一家兄弟公司要调拨一批熟手过去帮忙。遥远的路途,火车将近绕了大半个中国。抵达吉林后,已是农历八月底,天空已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我们租住在一户低矮的民舍里。北方的民房大多仅有一两层,窗子甚小,屋子低矮保温,院前屋顶堆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出工时我们都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头裹着棉帽或罩着仅露两只眼的羊毛帽,奔忙在寒风吹彻、滴水成冰的北国严冬里。一排排坚毅的白杨树光溜溜地傲然挺立在苍茫天地间。平原无遮无挡,寒风刺骨,口鼻的温热将帽沿羊毛凝上一层凄茫的寒霜。
近二十米的高空作业,队长问我敢不敢上去,如不敢上去就在地面作业(地面作业工资稍低些)。那年我十九岁,年轻气盛,心想他们(两工友年纪与我相仿)都敢上去,为什么我不敢,我于是勇敢地说:“敢!”
几个石城年长的老乡也暗暗劝我,你年纪这么小,要想清楚哦,不敢上去千万别逞强啊!这可不是开玩笑,好危险的。那时真是年少轻狂,虽然有些害怕,却毅然慎慎地攀了上去。那可不是儿戏,二十米高空,从上面往下望,直叫人心惊胆寒。稍有不慎便魂飞魄散,一命呜呼。踏在巴掌宽的钢梁上行走,我尽量不往下看,穿套螺丝作业时我们将安全带扣在梁孔里,身子紧贴钢梁,燕子般身手轻捷地一手扣梁一手加固螺帽。
一次,施工的吊机将一捆又长又重的不锈钢顶板放落棚架后,钩头转返时,垂着的钢绳不料绊住了棚架的梁角,只听得刺耳的“嘎崩”一声,众人惊悚。伴随那令人惊悸的扯裂声,房架猛地一荡,在梁架上作业的我们吓得面如土色,差点吓破胆……幸好吊车司机及时掌控,才免去一场事端,那一刻真的把我们吓坏了。事后,负责系放缆绳的工友和吊车司机受到队长等人的严厉批评。
背井离乡,远涉万里,来到这陌生凄冷的北国,此时比在上海更想家了,想得十分厉害,想得涕泪横流。加上双手又长满了冻疮,溃烂红肿,十分疼痛吓人,清晨洗漱时异常疼痛和不便,个月来只和工友到大众澡堂搓过一回澡。由于双手溃烂严重,我只好一人独自提前返回上海。紧攥着两千多元血汗钱,我无比兴奋地寄了两千元回家,然后到市场给自己买了件保暖的毛衣。
在侯车室,逼仄寒碜的皮鞋使得双脚冻得冰麻,痛苦难熬,加上一路昏昏沉沉,晕吐得历害,两天两夜的火车让我如同死过一遭,凄苦酸楚至极。
返沪后,收到姐姐寄来的信和生日贺卡:“转眼小弟已20岁了,长大成人了,家里爸妈为你简单祝贺一下,也表示他们的心意,姐也很高兴,咱不能回家庆贺,便买张音乐贺卡,遥祝小弟生日快乐,健康成长!”我小心翼翼地启展卡片,顿时传出细细的祝你生日快乐的电子音调,霎时,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消融了在外所受的无数磨难和苦楚……
书箱里另有几封信是后些年姐姐写给我的,那几年我征途坎坷挫败,饱受折磨,困在家中,颓丧至极。姐姐甚是操心,她在信中对我说:“记得以前,你总是很神往外面的世界,这下可真感受到了,是吧?要知道:生活不是诗,不是画,更不是美妙的文章,而是严峻,甚至残酷,实实在在的现实。我看你爱在笔下发表豪言壮语,可这一点点困难就难住了,克服不了,日后呢?可以说,你的思维还十分小孩子气,这是很不可取的,长此下去,会钻进梦想的真空而无法适应现实,变成想象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年轻时,不吃苦,哪能成气侯……”姐姐言辞恳切,谆谆教诲,有些恨铁不成钢,忧虑但却爱莫能助。
时光斗转,物换星移。如今再次重温当年姐姐的深情教诲,回望自己走过的人生路,已到而立却未取得什么成就,内心甚是愧怍,深感对不住父母,对不起自己,更有愧于姐姐的良苦用心。唯感欣慰的是,我也在姐姐的潜移默化下,喜欢上了写作,经过数载工余奋发自学,也终于辗转从事上了喜欢的文字工作。
往事如酒,在岁月的酝酿中愈发醇厚,那些曾经的历程,若痛也好,悲欣也罢,都是人生不可重来的宝贵财富。在岁月悠悠的进程中,因有了亲友的相顾相携,当我们回望人生时,才不会有太多的感伤和憾悔。
辗转漂泊,姐姐的信一直珍藏在我身边,温暖着我飘泊的岁月,让我懂得感恩和珍惜。每当我迷茫、颓丧,对人生惶惘时,她总是无声地引导我、激励和警醒我,给我奋发前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