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喔!”——清脆嘹亮的啼音划破灰扑扑的夜幕,高低起落,一声声,将黎明唤醒。母亲年年养鸡,童谣里飘荡着它们高亢婉转的清唱,斑斓了童年的梦境。
夜的精灵,这般神妙灵逸。午夜梦回,那宛若旷古远年的天籁之音常颤抵心扉,好似故乡传来的声声召唤。
奏完晨曲,炊烟袅袅腾起。母亲走出屋门,将屋后嵌抵山脚的鸡埘门移开,大鸡小鸡欢呼雀跃,扑腾翅翼,蹦弹着活络双脚,围着木制的灯形槽笼,伸长颈脖,咯咯啄食。细鸡子们便钻空进入槽内,“嘀笃嘀笃”将拌好的糠饭一通乱啄,挤不拢的鸡便团转着啄食鸡们扒落的残粒。
母鸡领着一伙小鸡在后山草丛咯咯刨食。每翻掘到虫蚁,母鸡便啄啄叼叼,掂吐着给子女示范,并不吞下。几只耀武扬威的大红冠种鸡雄气十足,蹲栖在茅棚引吭高歌,呼朋引伴,还不时抛出几声挑逗的唿哨。一群尚未下蛋的鸡囡,举头忽闪,故作惊诧,一会又低首,羞滴滴地发出“咯咯嘎……咯咯咯咯嘎”的声响,回应着公鸡抛出的歌声,一路休闲式觅食。
时常有母鸡蓦地从后山芦萁蓬领回一群绒嫩的雏鸡,母亲既意外,又心疼。荒山野岭,风雷暴雨,可怜的母鸡,在山上孵蛋要经受多少辛酸,母亲赶忙抓一把细米撒在地上。母鸡用喙将小米嗑成两截,啄啄吐吐,咯咯咯地对着孩子言传身教。
母亲在废弃的箩筐里垫上一层稻草,面上铺一层松针和细草,将几只母鸡近期下的二十多枚蛋拢在一窝,不够便再向邻居对换些受精的鲜蛋,然后选只经验丰富,责任心强,抱窝护仔有耐性的贤德良母。
一些头脑发热的母鸡也跃跃欲试,想尝尝当母亲的滋味。母亲试探着将了无经验的新赖孵鸡提进箩筐,试用期约为三至五天。新母鸡立在筐内,扭荡腰肢,耸身一抖,毛羽便松松蓬蓬,然后它摆开架式,试探着蹲身,将一堆硕实鲜亮的鸡蛋掩捂。
不消三日,蹲在昏暗箩筐里的母鸡孤寂难耐,顿嫌枯索,禁不住暗自嘀咕:这般昏天黑地地枯蹲多没劲,莫要把自己弄成癫婆……想到这,母鸡不由咯咯咯地暗自发笑,笑过之后,爱美的它心头掠过一丝后怕,十分痛悔当初的草率决定。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它终于脖子一梗,心一横,索性蹦顶开筐口覆着的糠筛,跳将出来,“咯咯哒哒”,不管不顾地四处遛跶。
久了怕蛋受凉,母亲于是再将它揪回箩筐里孵蛋。几番如此,而它却屡教不改,母亲只得将擅离职守的母鸡“炒鱿鱼”。一边赶紧替换上其他品性好的赖孵鸡。若眼下没合意的赖孵鸡,母亲便向邻里去借。待完成任务后再补慰给邻居一窝鸡蛋。
母亲将几只光占窝不下蛋的赖孵鸡用绳子系住,困在笼里,浸放在池塘浅水滩边,让冷水熄灭它们心头固执而不切实际的做母亲的念想,早日回到正常轨道,好生更多的蛋。
孵蛋前,母亲拉灭灯,用拇指和食指将蛋一枚枚掂起,在侧倾的箩筐内透着烛火仔细检阅,剔除不受精的寡蛋。孵蛋后期,母亲还会查看进展。她掀盖将母鸡揪到另一只箩筐里,用糠筛盖住,以防它啄手,再将蛋全部放入盆中温水里。初具雏形的蛋在水面荡荡颠颠,灵动生趣,沉入盆底了无生机的蛋被视为秃蛋(寡蛋)。这些秃蛋被父亲用书纸裹上五六层,投进灶膛余灰中煨熟。他剥开蛋壳,霎时浓香扑鼻。里面胚胎有的已具雏形,只可惜胎死腹中,有的仍是一团浊黄。煨蛋既香又臭,十分馋人。父母只分少许给我们浅尝,说吃多了脑子变笨,不会学书。
母亲清晨放鸡,擒住某只近期下蛋却常不见蛋的母鸡,用手指从鸡屁股往里扣探,如证实今天下蛋,便将其关住,以防它把蛋下到别人家里或生到野外,待中午下完蛋再将它放出来自由觅食。
家里来客,母亲便会炒上青翠金黄浓香袭人的韭菜煎蛋,有贵客远方至,母亲便会招呼父亲去宰鸡,做香菇清炖土鸡。土鸡清甜香醇,异常鲜美。
年底,院前屋后几十只土鸡咯咯啄食,母亲心头憧憬着,等到腊月底定能图个好价钱。母亲用一个小篾笼装上五六只鸡,为防止路上鸡会挨冻,鸡笼便用布幔围起,担子另一头系着半蛇皮袋蔬菜或瓜薯,一起挑往河龙街集市上去卖。
故乡冬天十分寒冷,父母亲一般不准我们跟随。马路两边的草木灰扑扑地蒙着凄霜,寒气袭人,土路冻枯,隆起丛丛泥菇丁,脚踩上去咯嘣咯嘣,直往前打滑。河龙街塅口开阔,朔风劲厉,无遮无挡,若逢阴雨天里更加寒冻。母亲和其他乡亲们一溜顿在街边,卖着各自的鸡鸭和农产品。
母亲头上围着墨绿相间的碎花围帕,她将头裹得严实,仅露出一半冻得红紫的眼脸,她神情忧郁地盯着街面,望眼欲穿。她舍不得花钱去吃点心,总是随便吃点家里带来的红薯和糕果。呼啸的寒风拂动她的衣角,凌乱她后背的头发,她瑟缩着清瘦的身躯,一会望望鸡笼,一会又热切地注视着趋近的行人。
运气好时,散圩前便能将鸡卖完,有时一天仅卖出两三只,有时逢天气极端恶劣,一天没卖出一只,散圩后,街头人稀,母亲只得怏怏拾起冻缩在笼里原封不动的鸡,黯然返家。
故乡几乎每年都会蔓来一两场鸡瘟。只要近邻发生了鸡瘟,全组的鸡便难逃魔爪。圩日上,一笼笼一排排洋鸡土鸡混杂着,没卖出的鸡极易被传染鸡瘟。
终于,意料中可怕的鸡瘟仍不期而至。此时家中尚有一半的鸡未卖出,便接二连三的开始糜倒。晨起,打开鸡埘,窝里已挺着数只硬梆梆的大鸡小鸡,母亲满脸凄伤。转眼,发觉平日生龙活虎激昂雄健的红冠种鸡亦奄奄糜糜,耷着头,清涕涎水淌成线滴,凄凉地睁眯着血红的双眼,它使力地睁翻着沉垂欲阖的眼皮,细小混浊的眼眶里噙满了悲凉……母亲望在眼里,痛在心尖。
母亲心急火燎去往赤脚医生处抓回些红霉素,土霉素等药丸,却了无生效,只得眼睁睁地望着鸡们东倒西歪,瘟倒在棚前舍后。母亲十分哀戚:咋就没有一种药物,对抗这万恶的鸡瘟呃!
一伙鸡,平素母亲总是一只都舍不得杀来自己吃(除非有贵客),此刻却一天糜倒三几只,吃都吃不赢……趁鸡一息尚存,心怀侥幸的母亲终于心一横,黯然挥手,让父亲赶紧用刀宰杀。因断气后的鸡血全渗入肉里,更加腥臊难吃,若丢弃又十分心疼和不舍。
最后家里仅剩落两只抵抗力较强的大鸡。寒夜里,我擎着松火,母亲提着鸡笼,一边叮嘱我莫说话,她轻悄悄地将鸡藏到二楼闲置的屋隅,有时藏到后山地窑里,有时甚至藏到谷仓里……然而,鸡瘟就像无孔不入的魔鬼,无论匿藏何处都实难幸免。母亲伤彻肺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养鸡了,她黯然地说:“望到手的鸡一只只瘟掉,伤人嘞……”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令人意外的是,母亲赶圩时又买回一群雏鸡,家中独存的一只母鸡领着它们咯咯觅食,生趣活泼。母亲说,一个人家总得养几只鸡,雄鸡啼鸣,屋里头才更生发,更有灵气,你们回家过年也能吃上鲜甜醇香的土鸡,滋补身子骨……
尽管鸡瘟可能年年造访,但母亲依然年年养鸡。
脑海中常浮现父母站在街头朔风中卖鸡的情景,父亲在寒风里咂吧着烟卷,母亲瑟缩着清瘦单薄的身子,立在鸡笼边巴望着。刺骨的寒风撒开了性子席卷而来,肆意凌荡着她额前的墨绿帕丝,帕丝飞舞,耀痛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