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是父亲的朋友,称为“表兄”,是我们那一带的俗称。
那年三月,父亲挑着一担沉甸甸的乌黑油亮的菜籽,前往十里远的河龙乡油坊榨油。抵达时,油坊已排起了长龙,渐次等候的乡民在隆隆的轰鸣中高声谈天。父亲卸下肩上的重负,抬腕挥抹额上的汗滴,将扁担横在两箩筐上,坐定,他缓了缓气,便从裤兜掏出烟荷袋,掀一张小方纸,抻一撮烟丝,专注而细致地卷起了烟条。
父亲吧唧吧唧咂着烈劲十足的烤烟,悠缓地吐着浓浓的烟雾,在云里雾里缓释着生活的重负和压力。油坊清甜醇香,弥漫的香气令人心醉。父亲前头是位年纪相仿的村民,出于礼节,父亲躬身趋前,递过烟丝,与他搭讪。寒喧小会,方知他是邻省安远杨家坊村民。我村地处闽赣交界,言语相同,民俗相近,两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
由于机器故障,磨磨蹭蹭,天色黑尽,距榨油时间仍遥缓难及,后来众人守着油场熬了一宿。翌日作别,父亲和表兄已结成朋友,并双双约定,日后逢聚会或大小酒筵时互为往来。
从此,每逢我家婚嫁寿庆等大小酒筵,表兄总是风尘仆仆,头天便赶到我家,帮着杀鸡宰鸭,置洗桌盏,跟队里的帮厨们一起忙前忙后。表兄面目清俊,略显单瘦,温良中透着几分文雅。每次到来,表兄都会带来那时稀得的水果、饼干和糕点等,那是我童年最渴盼、最难得的食物。饭后片刻,我总是喜欢腻围在表兄膝前,缠着他讲故事,戏谑……
表兄性情温和,善良亲切,他不酗酒,不赌博,勤劳顾家。他家是移民,是从他县移居到安远乡的。表兄见多识广,很有经济头脑。那时,乡村人家种些姜和花生等,大都自给自足。表兄却有远见,他舍用肥沃的水田,成亩成亩的大面积种植花生、姜、魔竽等经济作物,带来丰厚的经济效益。致富后,表兄很快便盖起了方圆十里为数不多窗明几净的红砖平房,让全家过上殷实的生活。表兄还在新房近旁挖筑了几口偌大的水池,伺养起珍稀昂贵的水产动物——甲鱼、水獭等。
金灿灿的稻浪摇曳着丰年,心思低沉的谷子腆着十月怀胎的喜悦,沉醉在色彩斑斓的金秋里,静候着村民那把笑弯了腰的镰刀。
那天,表兄割完田里那块水稻,收卷起篾席,将谷桶中的谷粒倒入箩筐,挑将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金色的田野,稀稀落落的村民沉浸在一派丰收的喜悦中。
肩着重负的表兄低首行走在田埂上,突然瞅见渠沟边杂草丛伏遛着一条蛇,蛇身一段白一段黑……这是一种剧毒的恶蛇,方言叫“白杆筒”。每当大人讲起恶毒的“白杆筒”时,听得我们毛骨悚然。大凡善良无毒之蛇,遇人便夺路窜逃,眨眼无影;而毒蛇却恰恰相反,它们老气横秋,漫不经心的横亘在大路或小径上,见人亦不躲闪,那情形大有“谁怕谁”式的霸气,这类蛇相当危险。
表兄大意,不明这是一条致命的恶蛇,竟赤手贸然趋前擒捉,在捉摁过程中不幸被咬。
回到家中,表兄仍浑然不觉,依旧忙着盘收屋顶晾晒的谷子。晚饭后,表兄打水洗澡,提水时略感力虚,浑身渐渐虚脱,继而寒颤,浑身发冷……他猛然意识到可能中了蛇毒。人被“白杆筒”咬伤后,刚开始浑身并无明显疼感,然而就在这不知不觉中,死神正步步紧逼。毒素侵入血液后,随着血液循环迅速地窜至全身,麻痹人的神经,数小时后便能将人靡靡致死。
表嫂惊惶失措,疾呼邻居,将命悬一线的表兄送往卫生院。医院自古便对蛇毒创伤方面十分生疏,苦无良策,只是象征性地给表兄注射些徒劳的消炎药。以往有乡民不幸遭蛇咬,一般都会寻到乡村的祖传老蛇医家取药救治。由于发现太迟,耽搁太久,气若游丝的表兄最终没能等得及,永远闭上了他那明亮的双眼……
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猝不及防,带着无尽的眷恋,万般的不舍……一切恍若梦中。而今,表兄的几个儿女也已长大成人,每当忆及表兄的英年早逝,心底便会泛起阵阵戚楚,倍感惋惜。逝者如斯,表兄温和仁善的面容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十多年过去了,依然清晰如昨,每每想起,倍感亲切,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