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悻悻地被母亲按在小方木凳上,前身至脖披束着一块黑布,玉叔正躬腰低首,细细地为我剃头。母亲将忸怩涕哭的我擒上战场后,不断谆嘱玉叔要帮我剪短些,一边将掌心的饼干,糖果和红鸡蛋塞入我衣袋中,这才放心的返回厨房忙活。
小时候,我最怕剃头了。在清晨的浅梦中隐隐闻到玉叔早来吆喝的声音,心头就有种想逃的感觉。然而那可怕的玉叔却雷打不动,每月悉数。剪完毛发后,返身回家打水,洗头,再剃面。最让我惧悚的就是剃面,锋利的剃刀在油光污黑的锉布上正反揩两下,在你的额发根、耳畔、面颊和后脑勺“沙滋滋”地划刮着,让人欲罢不得。每当削割耳际,那沙沙的声响让人心怵。有几次,削完面后,感觉耳后根隐隐作疼,抬手一抹,竟洇着血迹。至此我更加害怕剃头了。
心里不由得暗暗怨起母亲来,头发又不是很长,干嘛非要每月都理,完全可以两月理一次的。几次半屈半娇地向母亲哭诉:“我不要每月都理……”“你傻哩,玉叔理发是包年的,年终付钱,你若漏理,岂不浪费。”我嚷嚷着:“我怕疼!我就不理!”母亲循循善诱:“头发长了就像流氓赖子,跟叫花子似的。短发才干净清爽。”我拗不过她,只能违心地撅起了小嘴。
然而死心眼的母亲对我一次都不放过,总是想方设法,拿出各类藏匿在暗处我们目光无法触及的零食诱导我,威胁利诱地拽着缩在屋角哭丧着小脸的我,擒转给玉叔拾掇。
我不知母亲的零食从哪个角落搜出来的。我和哥姐时常趁父母外出劳作之际,目光剜遍新房旧屋的各个角落,却收获甚微。心里暗暗惊叹母亲心思的缜密。母亲匿藏的零食有红鸡蛋、红薯干、寿桃饼等各类饼子和花生瓜子糖果等,这些都是在亲戚家结婚或祝寿酒筵上派发的。父母外出吃完酒回家,我们几个便急巴巴的围上前。她们有时还会用小胶袋提回少量肉丸、糍粑和猪肉等,让在家的几个亦能尝尝香美。母亲将带回的果点散少量给姐弟几个,余下的便藏起来,日后再散发给我们慢慢享用,还老生常谈:大吃大喝眼前香,细水长流度灾荒。
那时农村贫穷,除山上野果和园地的瓜果外,几乎没其它零食,这些难得的果点便在我们啼哭、忸怩作态和头疼脑热时派上了用场。
母亲念过小学,能识好些字,那时外公家称得上书香门第,几个舅舅分别读完了高中或初中。母亲后来当上了我村的妇女主任,参加过几次县里及赣州市召开的代表大会,并上台直面黑压压的人群照本宣科地作报告。
因为孩子,母亲不得不放弃了妇女主任的职务,安心在家料理家务。后来,母亲时常向人谈及开会做报告时的场景:“那个人山人海哟,慑得我双腿直抖索……”母亲比着手势,两眼放光,津津乐道。说到最后,母亲总是惋惜地说,要是那时不退下,可能就不用在这农村勤挖苦刨了,现可能早调入上面某处上班了——当年与她同事的何姨现就在县交通局就职。
母亲爱洁净,性格要强,也很爱面子。家中喂了两头猪,母亲时常要去田地剐竽荷叶,挑回家掺以糠米煮熟充猪食。母亲挑着两个畚箕,扁担一头垂着个鼓鼓的红胶袋,到田头后,母亲穿套上红胶袋中的旧裤子,然后再下到竽田剐割竽荷。竽荷会渗出许多渍液,会将好裤子兮脏,极难洗净,母亲只好套上闲置的旧裤子……
邻省河龙街是五天一遭的圩日,每回父母去赶集,我们心中便充满无限期待和憧憬。集市上有许多诱人的果点:糯米煎圆、金桔、黄光梨等廉价本土果产,香蕉和苹果几乎是奢侈品,一年中难得几回尝。每次赶圩归,父母袋囊总有或多或少的果子。故乡的圩日也成了儿时最美好诱人的守望。
落日西斜,我们在门前盼星星盼月亮,希望父母身影快点闪现。一拨又一拨赶集的乡亲挑挎着采买的货品渐次归返,等不急了,我和伙伴们就顺着马路前进一二里接候他们。每见一个乡亲便不厌其烦地问:“你望见我父母吗?还远么?……”
母亲上山砍柴,总会将各种野果采捎回给我们吃。几回,馋欲熏心的我翻箱倒柜找寻零食,硬是找不到母亲匿藏的食物。经过几次特意窥视,终于发现了母亲的秘密——食物袋原来埋藏在半人高的米缸里,有时放在上了锁的谷仓里。发觉异样后,母亲嗔怪地说:“贪馋鬼,就想一次吃完,我留着还不是给你们吃的。”之后,母亲只好转移了阵地。
那时,从邻家那台“沙沙沙”忽闪着漫天雪花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里,看到剧中的桌盘上置放着许多诱人的香蕉、苹果和葡萄等,我不禁深深地想,何年我才能对着那诱人的水果,大吃一番啊!父母偶尔带回个把苹果,总被母亲用菜刀切成小小的七八份,吃完小瓣让人意犹未尽。
家中餐餐剩余的残菜,母亲总是从大碗倒入小碗,再从小碗换入杯盏,最后又从杯盏换到调羹……母亲一点都舍不得浪费掉。一个剩菜,几天来被母亲不厌其烦地换更无数次。赶集买回家的少量猪肉,切少许汆汤外,其它被母亲蒸熟,撒上盐,留着防客人。父母特别好客,只有客人来了,我们方能多吃到些肉和蛋。心里不由暗暗惦盼着,常有客人来该多好啊!
故乡几乎每年都会蔓来一两场鸡瘟。年终,院前屋后几十只土鸡在咯咯啄食,母亲心头憧憬着,等到腊月定能图个好价钱。然而意料中的鸡瘟仍是不期而至,此时家中剩有一半的鸡尚未卖出,就开始接二连三的糜倒。一伙鸡,平素母亲总是一只都舍不得杀来自家吃,除非有贵客,此刻却一天糜倒三几只,吃都吃不赢……瘟鸡肉红红的,洇了血,让人吃了腻味疑癖。一只鸡从小到大要吃掉多少米谷,母亲黯然神伤,只好忍痛将鸡弃入山野。
母亲将儿女的床垫铺上旧棉被,或松黄燥爽的稻草,家中来了客人就睡我们床上。每年中秋节,我村有过漾(聚会)的习俗,晚上,村里的戏班子将在礼堂里唱演地方采茶戏,学堂操坪上还有乡里的流动电影上映。亲朋好友纷至沓来,席间,客人们来来去去,一拨接一拨,热闹非凡。来客太多,晚上我只好睡在母亲的床上。母亲床席下胡乱塞垫着乱七八糟的旧衣陈裤、袄子、烂羊毛等,睡在坑坑洼洼的床上久久无眠,这哪像个床哩,分明就像高山流水……
年底返乡,在屋前屋后忙活时,侄女夸张地向母亲嚷着肚子饿。母亲返身里房,一阵窸窸索索,一会便笑吟吟地将藏着的零食搜捧些出来,随后塞些到我的手中:“先解解肚中的馋虫吧,我一会就做菜了……”望着母亲拿零食的身影,不由想起贫困的童年时代,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
现今,盛世丰年,鱼肉瓜果,应有尽有,饥寒岁月早已走远。
时代改了,生活变了,而母亲的心,却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