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闽赣交界,行走在乡村的艺人很多:赤脚医生、补锅匠、打铁匠、木匠、泥水匠、爆米花匠、漆匠和裁缝师付等等。这些游走在山乡的技艺人,在时代飞速飞展的进程中,有的早已淡隐,后继无人;有的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退出了社会的舞台;有的转行做了其他。不管怎样,当年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勤恳、朴实的形象却永远定格在了乡村记忆的最深处。
清晨,薄雾飘缈,早睡早起的鸟雀在莹露闪闪的枝头啁啾啼鸣,柔婉脆润地欢唱着乡村的晨曲。
玉叔提着小木箱,不急不徐,沿着村野叮咚清丽的涓涓溪流,穿过一路轻纱漫笼的氤氲,来到了老屋组。逢月初,玉叔总是如期而至。
“剃脑噢,剃脑喽……”清晨的浅梦中又传来玉叔漫不经心的吆喝。心,下意识的一紧,有种想逃的感觉。
各家屋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应和着。每每乡邻还未起床,玉叔便早早抵达。玉叔性情温良,眉目舒顺,举止慢条斯理,给人一种亲切感。他穿着朴素而又整洁的浅灰色中山装,提着一个小木箱,走村串户。
爷爷早起,每当头炮。玉叔打开他那拙朴方正的木工具箱,里面陈列的是清一色的手工用具。他在族大厅木壁上钉挂好油黑的挫布条,然后取出剃刀、推剪和燕尾夹等工具,娴熟地推剪着头发,一边和爷爷不着边际地寒喧着。
玉叔躬身低首,漫不经心,持燕尾夹在头上推剪着。每理一个头,前后约摸半个钟。日头冉冉,金光万道,大人小孩纷纷起床,三五成群地将玉叔围拢。此时玉叔最得意了,左手按着头,一边信手推剪着。时而拿起牙剪,将厚实浓稠的头发打薄。理完头遍后,玉叔用毛笤帮人扬扫着颈脖的残发、衣领的发渣。然后散开围布,让人返屋打水。玉叔又赶紧趁这个空当给下一位剪头遍。
玉叔剪好发,第二道工序是削面。来人捧了盆水,放在一旁闲置的石磨上,等着玉叔洗头。玉叔从盆中拎起湿淋淋的毛巾,将发根耳际一一抹湿,擦干。复将遮膝的黑布围束在颈上,开始削面。他从箱子上盖夹皮中抽出一把锋利的一字剃刀,在大厅木墙壁挂着的油黑污亮的锉皮上“刷刷刷”正反揩几下,左手摁着人的头轻巧地削着。
削面最得人怕了,当寒光闪闪的剔刀游向耳际,令人心怵。那“沙沙沙”的划割声,令人心忽地揪紧,寒毛直竖,那划时的疼感总是让我欲罢不能,欲哭不得。几回理完后,耳畔隐隐作疼,忍不住抬手一抹,竟洇着斑斑血迹。想着更是心里发毛,浑身冒鸡皮疙瘩,怕得要命。小时,每回剔脑,我都要哭丧着脸,瑟缩屋隅。而母亲硬说短发清爽,长发像流氓赖子,总是耐性十足,想方设法掏出一些诱人的果点,威逼利诱,悉数将哭丧着脸的我擒转给玉叔拾掇。
玉叔承揽了全村的剃头活,村中除屈指可数的几个爱美青年趁圩日到乡上理发外,其余全是玉叔的杰作。他技法单一,千篇一律,万般头型,只要经他“嘁嘁喳喳”一翻折腾,尘埃落定后,要么成茶壶盖,要么像竽头,抑或像筲箕。玉叔剔脑是包年的,年底才收费,也有些村民选择剔零脑,两三个月方理一回,理完后便交现钱。玉叔吃饭也是队里每家轮流着来。
削完面后,玉叔有时还帮人掏耳屎,剪鼻毛等。玉叔一丝不苟地剃着头,一边和旁人搭话,谈谁家发了点小财,谈庄稼的长势,谁家少鸡掉鸭,谁家又娶媳妇,添了丁……这时又有女人端着脸盆挤过来“削个面”。玉叔便也笑嘻嘻地开起女人的玩笑。帮女人剪平额前的留海,剪短点漫肩的长发以及帮女人们“削面”都是不收费的,属玉叔的义务劳动。
全队人理好了,玉叔便开始拾掇工具箱,抬手摘下墙上的锉布,扫起地上的残发,装入小蛇皮袋中,马不停蹄地赴往下一个队组……
改革开放,农村劳动力纷纷卷往城市,村里只剩落些老叟孩童。而今,玉叔已年近古稀,早已卸下行艺的担子,没了接班人,村人的头发便一时没了着落,只得趁圩日到岩岭或河龙街剃个零脑。
隔山隔水隔不断游子的守望,千里万里魂牵梦绕小屋的灯光。年关将近,散落于五湖四海风尘满面的游子,在故乡深情地召唤下,如南飞的燕子纷纷返巢,庆贺传统的中国年。
玉叔颤巍巍地走在村中小路上,迎面飘来二个衣着时尚,发型新潮,光彩逼人的小伙子。
“玉叔好。”从小到大的理发,他们对玉叔倍感亲切。
“哎……好哦!”玉叔含糊地应了声。他揉了揉混浊的老眼,一脸错愕,忍不住缓缓地转过身子,回望那染着栗红色,一蓬茅草似的齐肩爆炸头,竟恍惚了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