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旺子
他由人领着来我村做工,估摸已人趋中年。他穿着暗蓝色外衣,一米六许的身板,面色黝黑,脸宽腰粗,显得敦壮有力。他帮人干活是赚口饭吃,同时也可获得一点廉价工钱。
每当村民反复问他几多岁时,他总是痴痴地憨笑着,嘴角淌着涎水。沉思片刻,他忽而竖起两个指头。“二十”,人们问到?他默不作声,转眼又变更为三个指头,一会又竖起四个指头,引得人们哄堂大笑,他也捡着人家的笑声讪讪地咧开了嘴。
说起明旺子,四里八乡几乎尽人皆知。每当幼童哭耍赖地时,大人便会唬吓到:“哎呀,明旺子来喽,明旺子来啦,快把她抱走噢……”怯懦的小孩便会立马止住哭闹,惶然四顾;赖皮的顽童则会刨地蹬足,哭滚得更加厉害。
明旺子出生在闽赣交界的芒冬坑,家中兄妹甚多。取名明旺,想必双亲对他是寄予望想的。光从“明旺”这两字来看,便意为前程光明,人丁兴旺。未曾想他却是先天弱智。
他显然是说不清自己的年岁。他胡子拉茬,面相混浊,胡子里常夹挂着涎水和粥汤,宛如草丛里亮眼的露珠。他说话时嗓门粗大,每每唾沫横飞,一不当心,则喷到你的面上。
一些后生好恶作剧,常逗明旺子说,把你的胡子烧掉,便可以讨到老婆了。明旺子听后支支吾吾,将信将疑。后生于是点着打火机,欲将他碍事的胡子烧短些。当火苗趋近,胡子立马缩残,霎时,屋里头飘起一股浓烈的毛发焦臭味。明旺子下巴被火苗灼痛,惊疼怪叫,立马躲闪。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明旺子瞪大眼晴,气得嘟嘟噜噜骂骂咧咧。
明旺子干活需得由人带领,如果放任自流,他是做不成事的。你叮嘱他在田地锄草,虽然不会把庄稼误锄,但他很会偷懒。每锄一小会,他便坐在田埂上东张西望,抑或顺着田边哼哼叽叽,四处遛跶。
明旺子饭量大得出奇。吃饭时,人们便让明旺子独自在另外小桌上吃。他面相混浊,浑身冒着怪味,若同桌进餐,让人反胃。你别看明旺子傻不拉叽,却也喜好女色,对女人兴趣特浓。每当田边有女人经过,若被他瞅见,他准要停下手中的活计,直愣愣地盯着人瞧,直到她的背影消逝在转角处。那副淌着涎水的贪相,简直像一只馋猫。他话音里常拖带着浑重的第四声。他一个劲地向一旁干活的主人打听:“这……这是哪家的姑……姑娘哩?”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大乳菇,大屁股,大肚腹……”
明旺子不经意间常问些极荒唐幼稚的问题,着衣服时常扣错扣子,他于是成了村里大人小孩的开心果。夏日炎炎,惊雷滚滚,有时雨天无法做工,明旺子便得闲下来。看到我在桌前看书,他坐在屋里闲极无聊,顺手拈起凳边一本陈旧的党政机关刊物。一会,他用手指指着文章,一行行念将过去,他煞有介事的念诵着——让我狂笑难抑,几乎笑掉大牙。
他哪是念书哩,他胡乱念的内容分明与文章风马牛不相及。他诵读的是闽赣交界四里八乡他所熟知的地名:“江西省、福建省、伍家坊,杨家坊、安远社、下柏昌、上柏昌、河龙排、高田、长甫、朱家庄……”真叹服他还有如此记忆力,竟能默诵出这么多的地名。见我狂笑不止,他也乐了,仿佛得到了奖赏般,眉开眼笑,于是翻来复去地念得更加带劲了。
明旺子认不到钱,把五元钱说成打机关枪的(老款五元有两个解放军持枪的头像);把一元钱说成驮耙子的(大锅饭时集体驮着耙子外出劳作);二元钱说成开拖拉机的(一辆拖拉机正冒着袅袅青烟)。他印象中似乎只认得五角一角的小票。人们给他工钱时,他知道说要“打枪子”的,他把“枪”说成浑重的第三声。他说要大张的,不要小张的。村民若多给他几张一角五角的小票时,他便会满心地不欢喜,咕噜着转起嘴筒,眉头紧蹙。他那时帮人做工每天二元,若帮人收割稻谷则加些。村民付给他工钱时,也会当着其他村民的面,以示公证无欺。明旺子便用灰色的帕巾将钱里一层外一层细细包裹,宝物般别在贴身裤头里。他认不得钱,不懂去村中小店买食物。他的钱多般是拿回去交给家人,毕竟他多半时间还得靠家人养活。
在人们的带领下,明旺子干活还是挺卖劲的。挑泥时一担一担,毫不费力,双脚迈着鸭子般的八字步,稳稳当当。平素他帮村民砍柴、驮树、割禾、挑猪牛栏粪等活计。村民建新房时要拓挖地盘,将数十米高的山土靠人工铲得与坪场相仿,明旺子于是有得事做了。他数月半年不间断地帮人挖土挑土,挑砖搬石,驮杉木驮支杆,挑泥浆帮人建盖新房。当村民的新房终于盖好了,他又得轮换到另一家去做工。他终年流浪在四里八乡,无依无靠,有时甚至朝不保夕……
有时深夜,睡在闲置厢房里的明旺子,半夜常会糊话连篇,有时甚至起床游荡,似乎在喝斥着什么,大人小孩听了甚是惶恐。
他帮村民栽烟种地,种豆浇肥等细腻活计他是不能胜任的。种豆时,人们用木锤打豆窝。打过坑窝的田埂原本就窄小,经他一双粗硕的大脚板踏过,田埂将会一块块崩踏。他站在稻田里耘田也不适宜,眼拙脚笨,不时误把栽好的禾苗踩进淤泥里。
他不会耕牛耙田,不会夯田埂等活儿。像这类难度稍高的活计若想教他做,那无异于强人所难。说他傻,有时却并不会傻,当我在外村遇见他在帮人干活时,他便对别人说我是老屋组某某家的小儿子,还能说出我的名字来。
明旺子在村中这家做几天,那家做半月,每每一呆便是半载一年。逢阴雨连绵,他也闲不住,便去村里四处游荡。没事做时,他偶尔抽空回趟老家,等天晴后再上来做工。
在我家做工时,经常母亲打好水,让他提去洗澡,他转身门外,一小会便进得屋来。原来他只是象征性地胡乱洗了一下脚,他一心惦念着桌上的菜食,迫不及待的要上前去吃。母亲便佯装生气,说他浪费了热水,不讲点卫生,一转身便被他倒掉了。明旺子听后只是嘿嘿嘿地傻笑着。
有时,明旺子一年半载没来村里了,人们闲时便常会提起他,不知他去到哪个乡村做工了,亦不知他是否仍健康地活着。
一次,明旺子从二十多里远的老家上来,不可思议的是,他竟背来一块十多斤重赤红色的磨刀石,送给我家磨刀用。这石块是他在老家小河边放牛时看到的,就想起要背给我家用。这让父亲很是感动,想不到他竟然还有这份心,这么远竟背块石头上来。他很认真地说,栋子(父亲)家的磨刀石很不好使。
春去秋来,历经风雨洗礼,田野稻浪起伏,洋溢着一片丰收的喜悦。半年多了,却迟迟不见明旺子来村里做工。人们于是辗转打探,终于得知明旺子已去到一家庙庵吃斋干活去了。咦,寺庙终年不见荤腥,明旺子能耐得住清素吗?人们四下嘀咕,匪夷所思。
后来,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明旺子杀人了,被派出所拷进了“班房”。他在庙庵里用菜刀活活地砍死了一位六七十岁的老斋公。他又木又凶,据说是持刀从后头向那老者头部猛砍数刀,相当残忍。他杀人的动机十分荒谬,据说是为了争风吃醋,嫌疑那位老斋公与厨房做饭的老斋婆相好,夺他所爱……
一时,圩日上沸沸扬扬,人们争相传论着明旺子在庙里头杀人的残暴行径。人们指责、哀叹、惊悚……在民风淳朴的乡村,尤其是寺庙静地,发生此等伤风败俗的恶事,四里八乡一片哗然。
忽一日,明旺了一头齐茬茬的短发,蓦然出现在村中小路上。人们纷纷向他打探杀人的经由。原来他经过公安部法医抽血化验,确诊为精神病患者,被关押数月后,便“有罪”释放了。
之后他常说在班房里被手拷锁着,十分害怕,每当谈及坐班房一事,他的双眼便布满恐惧。从牢里放出后,明旺子仍旧色心不死。中秋节,四八宾朋纷至沓来我村“过漾”,路上行来络绎不绝,明旺子也在村中游荡。自命案发生后,人们对他已不再那么亲近和答理了,心中多少还是对他有些提防。午饭后,几位闽省的亲戚在坪场向游荡的明旺子问话,他讪笑着应答。冷不丁,他竟突然一把将女客拦腰环抱。女客大骇,惊惶挣脱,羞愤难当,一边气极败坏地数落明旺子的不是:“你这死明旺子,你再敢这样,我叫派出所叼你去坐班房……”
这之后,人们常有意无意地戏弄他,动不动就吓明旺子:派出所人来铐你啦。每当有乡干部从远处晃过,或有汽车驶过,他双眼便布满惊惶,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们远去,方才安下心来做事。后生们仍喜好拿他开玩笑,嬉笑着,不时说要给他介绍姑娘。明旺子似乎知道此事无望,于是微叹两声,愠怒地咕噜着:不跟你们讲那些冇头打贴的事。他生气地将嘴筒转起,说:“我坐过班房,杀过人,讨不到老婆喽……”他似乎对此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和念想了。
尽管他不答不理,人们仍热衷于拿他取笑:“明旺子,给你介绍个老姑娘哦,好漂亮的哩,十个乳菇(乳房),四只脚骨,大肚腹,只是嘴巴子有点尖,脾气有点暴躁……”后生们故意把乳菇二字拖得又重又长。见后生们忍俊不禁,一脸坏笑,明旺子一会儿似乎顿悟了过来。他气咻咻地说:“你去讨啊,尽会讲这些冇头打贴的事。把你大姐老妹嫁给我做老婆哩,跟你老婆睡哩……”人们一惊,没料到却被这臭明旺子将了一军。
高田镇有一位油漆师傅姓陈,他走村串乡四处行艺。在村里行艺时曾谑说要帮明旺子介绍一位残疾姑娘。明旺子一直念念不忘,他时常向众人打探陈的音讯。一年半载过后,便说他是个骗子,还说介绍姑娘给他,人影都不见了。他嘴巴嘟嚷着,有种被戏弄后的恼怒感。
早饭期间,村里开铁武林的一位司机也在主家吃饭,闲谈时他问及明旺子坐班房一事,不料明旺子却突然冒出一句:“你坐过班房吗?”司机大骇,开车人是最忌讳这些了,气得他呸了呸:“这个死明旺子,什么东西不好问,偏偏问这个。”
过节过漾时,明旺子游荡在村民家门前,主人便会用大碗盛饭菜给明旺子吃。有时吃完后,明旺子却并不领情,悻悻地说着人家的不是。说人们尽会拿些骨头给他吃,若把他吭(卡喉)死了,叼你们去坐班房……人们听后笑作一团。
转眼离乡己十余载,多年未见明旺子了,不知如今他过得怎样,是否仍懵懵懂懂地苟活在这苍茫而又无奈的尘世。
今年中秋村里“过漾”时,听说明旺子又上来我村了……得知他仍活着,心底不由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不知是欣慰,还是心酸。想必他也该年过五旬了吧。
哑表哥
大姨妈家在闽省羊坑偏远的大山里,姨妈是外公领养的长女,嫁去如此偏远的深山老林,让人匪夷所思,也许是媒妁之言,也许是命中注定。
姨父去世得早,记忆中姨父性情温和,勤劳朴实。姨妈生有数个女儿,唯独最后生下一个寄于厚望的传宗接代的儿子。可命运偏偏爱捉弄人,表哥是个又聋又哑的弱智儿,姨父母痛心疾首。对于重男轻女观念极重的偏远山乡,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寻医问药,辗转奔波,多方诊治无果后,姨父母只得另做打算,于是他们抱养了一个儿子,后来有位表姐亦招婿上门,无形中消解了姨父母老有所养的后顾之忧。
随着年岁渐长,十多岁的哑表哥仍是口水当当,青涕滴翠,面色污浊,一副萎靡不振大脑尚未开发的混沌模样。
姨妈家距我村二十多里山路,那崎岖陡长的石阶坡径,林荫蔽日,古木参天,一路翻山过坳,穿梭在林荫深处,可以感受一派旷古的幽凉。
由于山路遥远,小时我很少去姨妈家,有时几年方去一回,对于这位表哥,印象并不深。到他家时,他可能去村里玩耍了,只是偶尔遇见过他。他怯怯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挪到灶前,默默地帮姨妈拗柴烧火,有时还会“呜呜哒哒”地向姨妈咕噜几句,似乎是在问询我们的来历。
姨妈大声地吩咐他做事,一边比手划脚,他木木地端详着,大致还是能领悟对方所要表达的含义。
转眼表哥表姐们均已成家,各起家业,姨父也先于姨妈撒手人寰,丢下一双孤儿寡母,自此,姨妈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了。姨妈那的村民一般去几十里远的安远乡赶圩,偶尔也会来靠我村这边的河龙赶圩。圩日当天,她便会起个大早,早饭后,挑起昨夜摞好的一捆捆晒干的野生凉茶,还有一蛇皮袋五花八门的土特产,和哑表哥一道,步履蹒跚,消消停停,穿越翻爬在陡长的林间石径,途经我村,再去到闽省圩市上卖。返家时,她便换回些生活日用。
有时姨妈返家经过我村,她便会绕步到我家歇脚,瞅瞅天色尚早,她便坐下来吃茶吃饭。她从布袋里搜出些果点,热情地散给我们吃。若表哥带在身边,她几乎很少来我家,她是怕给人添麻烦。姨妈她很拘礼,母亲炒了香喷喷的韭菜煎蛋,她总是一个劲地将母亲塞在她碗中的菜夹给我,母亲又夹给她,推来让去。
姨妈种了点田,说是种田,其实都是儿女帮她耕地插秧种好的,她只是负责锄草看水而已。没事时,她便颤巍巍地领着傻儿子幽幽地进山打柴,两人都扛不了多少柴禾,不过日积月累,墙角边的柴禾便渐渐多了起来。盛夏大山长菇时,姨妈也会带着表哥进山摘菇,有时还能摘到一些珍贵的真红菇。
我和父亲去过姨妈家对面大山里挖竹笋。那回我们没有带饭,挖完笋后便去姨妈家吃饭。因为我少得去,姨妈见到亲人,十分欣喜。她非常热情,欢喜地在灶台忙碌着,一会又在里屋搜搜拱拱,为我们张罗饭食。
岁月催人老,姨妈身体每况愈下,圆短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皱褶,沉抑的心病长年纠缠着她,使她愁眉难展。她常哀戚的说,哪天如果自己死了,这个哑子该咋办啊?讨食又不会说话,做活又没有力气,赚不到食,到时真会被饿死……
后来姨妈做不动事了,便靠身边的儿女每月供给勉强度日。若不是哑表哥拖连,姨妈早就跟儿女一起生活,享清福了。
一直以来,人们不断地给姨妈出主意:赶圩时把哑子送到街上,或送到更远的县城里,让他自生自灭……你看你,自己都垂垂老矣,自身难保,你难道还能永远顾得了他。姨妈听后,嗨出一声长叹:“谁让我上辈子欠他的啊,他也是我心头掉下的一块肉啊……”
那回圩日,姨妈真的不慎将哑表哥给弄丢了,她寻遍街头巷尾,直到散圩,仍没望到哑表哥的人影。
归途中,哀伤的姨妈逢人便问,走到我村时,姨妈心焦焦地来到我家,再三叮嘱父母要帮她多打听哑表哥的下落。她面色哀戚,沉重地说:“若寻不到他,他肯定会饿死在乡野的。”
天色渐晚,还有十多里山路要赶,姨妈喝了口水便心急火燎地走了。望着她空寂失魂,苍茫矮小的身影,不由深深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
人们背后都说,这样一个沉重累赘,丢了就丢了,还找个啥哩,这不正好么,真是自找麻烦。
回家后,姨妈每天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要寻表哥:“他不会讲话,又不懂讨食,真的要饿死在乡村山野了。”姨妈涕泪横流的哀泣。于是表姐表哥们纷纷外出找寻,前往四里八乡辗转探问。数天后,终于在某村打听到哑表哥的下落,看到他时,他正饿得哇哇哒哒地迭声怪叫。
可怜的老姨妈,尽管自己朝不保夕,但她仍坚定地要找寻丢失的无用儿子。她常哀戚地瘪着嘴,向众人倾诉,那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咋能见死不救,于心何忍。她幽幽地说,只要她活着一天,就必须照养好他一天……
菊女
腊月底,寒气凛冽,呼啸的朔风粗暴地推搡着门窗,见缝便钻,村庄飘荡着浓浓的香甜,家家户户忙着制作过年的煎圆和黄米果。黄米果由大禾米制成,将浸过碱水的大禾米放入偌大的饭甑里蒸,熟透后端到石臼里用木棰掷打。大人小孩在大簸箩里手工制作黄米里,偌大果团接近尾声时,父母总会特意制上两块略小的黄米果,不消说,那是留给菊女的,她每年这时都会来村子讨黄果。她一家挨一家的讨去,总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菊女是闽省一位弱智的妇人,长得极矮小,萎琐,神经兮,她时常穿着别人施与的又长又大的宽衣,衣角齐膝,样子甚是滑稽。她说话时瘪脸瘪嘴,吱唔半天方吐出一句话来:“有……有……有芒果吗(黄果)。”她说话相当吃力,有时使半天劲方能瘪出一句话来。菊女的老公是一位哑巴,幸而他老公还能与常人配合,谋得个轿夫子的营生。每回他与搭档一道抬送完新娘子,总能获得一些酬金和各类馈赠品,如鸡鸭、猪肉、红鸡蛋,还有菜食糕果等等。
菊女走路拖拖拎拎,了无生气,她手中随时拄着一根棍子,以防那些狗崽们汪汪狂吠和呲牙咧嘴地追根刨底。闽赣交界的四里八乡,只要逢人家做酒,那些叫花子们犹如八仙过海,个个神通。她(他)们风风火火地从四面八方赶趟而来,每每先于宾客抵达酒筵现场。人们不由暗暗惊叹这些乞食们嗅觉的灵敏。
这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食者,散落在主人坪前酒席周边的角落,好心的食客们便不断将桌上多余的菜食倒给她(他)们吃。有时,看到人们怜悯地多施与菊女猪肉菜食,其他叫花子便会嫉妒不已,时常暗下低吼,威吓菊女离远点。菊女反应迟钝,面对他人的喝斥,怯怯地,象征性地往后挪挪了身子,眉头紧蹙,嘴里不由一阵咕咕哝哝。
菊女将乞得的菜食细细地倒在一个圆形盆盒里,各色菜食混在一盆,汇成大锅菜。糯米糍粑粘粘搭搭,她便会另外装在一个小红胶袋中。这些菜食她拿回去给他老公和儿子吃,其他汤汤水水不便于携带的菜食便当下享用。
说起菊女的儿子,左邻右舍甚是疼爱,时常帮她抱着逗着四下里玩,乡邻们在生活中处处接济照应可怜的菊女。后来菊女的儿子上学了,是在村里和学校的照顾下免费就读的,据说他的成绩还不错,智商与常人无异。这或许是给可怜的菊女和村民们最大的慰藉。
虽然菊女是弱智的癫婆,卑微委琐,但她却是一位称职的母亲。她乞得的那些上好的精料,如五花肉、肉丸、鱼丸、鸡鸭块等,她都小心翼翼地倒进深盆里,哼哼叽叽地咕哝着,说留回家给儿子吃。她常痴痴地抱着儿子,笑意憨憨,咿咿哦哦地吟着别人听不懂的残缺乐章,儿子在她温暖的摇篮里渐渐长大。
菊女自家种有菜园田地,只是他和老公都很矮小和弱智,像她们那样子,在田地是侍弄不出什么成果来的,仅能勉强混个温饱罢了。
据说她儿子初中未毕业,便辍学在家,后来又跟村民外出务工。想必如今他也该成家立业了吧。
菊女也怕那个明旺子。每当两人在路上碰头时,菊女便会怯怯地赶紧避开,她嘤嘤嗡嗡地跟人说,那个明旺子常会追撵她。
有些村民,因幼童头疼脑热,反复折腾,经年未得好转,于是暗自寻思,虔诚地去拜问菩萨。菩萨说要认一位叫花子做近亲(即契爹契母),叫花子名贱命贱,认做至亲,儿女将更好带养。于是便有村民让自家儿子象征性地认菊女做契妈,菊女于是意外的多了个挂名儿子。其实,依她那微弱的智商,并不晓得干儿子是个啥概念,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之后,每逢年节,干儿子家人都会给菊女送肉送礼,这于菊女而言,无疑是一件莫大的喜事。
寒冷漫长的冬季,凄迷灰蒙的霜雪笼罩着苍茫起伏的群山,乡村泞泥土路上那些苦于奔命的乞食者冻得瑟瑟,这些游荡在社会边缘的低微人物,弱弱地挣扎在生存的温饱线上。不知道,每年漫天飞舞的大雪于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
第二章 乡村行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