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秋意渐凉,大地披上色彩斑斓的外衣。月华星辉下,虫蛙已然安息,少了盛夏的聒噪,万物似乎悟出秋的沉默是金。绵延起伏的山野,在沉沉夜色里透着厚重与苍茫。
翻过屋后小山坡,穿过一片竹林,昔日的老屋早已杂草没膝,荒凉颓败。迈过几丘田,来到母校大秀小学。这时的学堂异常安静,教室枣红色木门早已漆迹斑驳,几间教室竟空无一人,窗玻璃已蒙落着漫漫尘埃。
三个班级里坐着数名学生,四五年级已然撤消。年近不惑的邻村周老师手执粉笔,正在认真地讲课。
几年前,由于人数日少,村小学就仅剩这三个班了,无奈之下,一些乡村民办老师也离开校堂,外出打工。村中的孩童纷纷随了外出打工的父母,生源日益削减,有的转到邻省河龙小学就读,由爷爷奶奶租房在街上陪读,有的转入县城。
学校仅剩周老师一人,他为廖廖几个学生上一至三年级的课程,四年级将要前往岩岭中学。山高路远,中学离村二十余里,还得背米带菜,严寒霜冻,艰苦的环境,孩童们岂能适应。
黯然漫步村小,操场边当年栽下的几棵白杨已越过瓦顶,俊秀挺拔,青黄相间的叶子在秋风中飒飒作响,似倾诉,更似守望。
启蒙老师谢世和早已退休。我们姐弟四人都经他教导,受他启益。他教了几十年语文,教学经验十分丰富。
七岁那年,我随二姐和哥步入学堂,那时我十分胆怯。有回,不知哪名同学将木制的黑板撞缺了一角,上课时,老师生怒,几个顽劣的同学竟匡称系我所为,懦小的我结巴着,欲辩难辩。放学时,被老师留扣了许久,困在教室,我不时探向窗外,盼望哥姐会来解围。
农村不注重饮食卫生,街头买回的水果,每每不洗便啃,害得儿时常闹腹疼。那天放学,我拎着小书包,一路躬身捂肚,剧疼难忍,走几步便蹲上半天,用手紧紧抵住小腹,疼得冷汗直流……好不容易捱到门前,母亲心疼地嗔怪哥姐不理事,也不照看好老弟,兀自跑回。
音乐课上,世和老师教唱那首“万里江山披锦秀”的歌曲。班上有位女生叫金秀,我们调皮地扭头对着后座金秀故意唱歪,唱成“万里江山屁金秀。”还特别突重“屁”音。嬉笑间,头上突然被人一敲,“谁啊!”我抬手理头,仰头生气地问。蓦地发现世和老师不知何时已站身边,吓得大气不敢喘。他严厉的扫了我一眼,旋即返回讲台。
小秀组和锣鼓塅的同学,每天得走五六里路来上学,他们带着盒饭,中饭便在食堂蒸热。那时村小有一至五年级,每年都有五六位老师,民办代课教师居多,学堂土墙灰瓦,墙面斑驳脱落。那时校舍紧缺,五个班级,仅有四间正规教室,一间用于教师办公。一三年级并在一间,二四年级并在一间,年级间以过道相隔,各级学生背向而坐,两位老师同时上课,黑板首尾对应,并行不悖。有时二年级学生也会听听四年级的课程。
村庄那时没通电,夜里,便邀伙伴伏在罩子灯下一起做习题。
由于人数增多,老教室日渐陈朽,村里于是开始新建学堂。老楼拆掉后,我们四年级便搬到学堂后长金家大厅中。长金姐特别爱花,院落路边红黄粉紫,清香弥漫,一片灿然。她门前溪边桥头有棵垂柳,微风轻拂,青丝婆娑,她家屋后是青山竹林,门前姹紫嫣红,花海柳浪。在如此美好的环境中上课,同学们无比兴奋,放学时常向长金姐讨要些小花带回家去种。
大厅侧面支着大黑板,神龛对着我们课桌的右上方。冬季,冷风飕飕,严寒刺骨。课间,女同学们常涌入长金的灶房去烤火,有的执火铲往自带的火笼里添火屎。
学校走廊上悬着废弃汽车轴轮,上课时,老师便用铁锤击打几下,当作铃声。我们离校较远,有时悠扬的铃声传抵这里早已弥散。同学们在坪场玩得起劲,有人眼尖,蓦地瞥见朝和老师捧着课本和粉笔盒朝这边走来,轰的一声,大家争先恐后,朝大厅蜂拥。
朝和老师说普通话有时会走调,语文课中《绿色的办公室》被他读成“绿石”的办公室。不知是口误还是习惯使然,同学们想笑却不敢笑。厅外戳挑毛线的妇人晒着太阳,偶尔也竖起耳朵听听里头的讲课。
那天,一向随和的朝和老师恼冲冲地捧着一摞作业本,满脸红胀。来到教室后,同学们惴惴不安。他喝斥道:“你们都给我出来,看看你们,作业做成什么鬼样子……”只见他恼羞成怒地胡乱撕扯着作业本,通通抛向院外的池塘里。同学们鸦雀无声,木然地观望着……霎时,塘面上飘摆着满塘的作业本,路过的村民诧异地观望着。
夏日一散学,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往回跑。途中有位叫祥婶婆的老太,每天会义务泡上二壶甜叶茶,顿在她家院廊木架上供路人渴饮。茶叶是山上采回的一种野生甜树叶。同学们呜噜哇啦一路狂奔,看谁第一个先到,先喝。光溜溜的陶罐壶边摆着几个小杯盏,几杯下肚,实在过瘾。甜茶略带碱味,清润甜幽,美在心头。
入冬后,同学们常去学堂后的竹山下拾捡铃金子。有次,付世清几人连枝带叶的捧着一蓬果实返校,课已上了好一阵。
“报告……”他们几个举着手,脸上淌着几脉浊汗,低头怯怯地站在门口。国梁老师怒缴了他们的食物,转身在黑板上愤然写下:贪吃贪玩不读书,不可教也……
自从乡里永周叔来村小播放雷锋影片后,一段时期,“学雷锋,做好事”十分盛行,各年级为此特设了好人好事登记薄。薄子悬挂在教室显眼的墙壁上,将同学们每天做的好事悉数记录:赶走偷吃禾苗的黄牛,撵飞菜园里残食的鸡鸭,撂走拱土糟蹋作物的猪子,搀扶老奶奶过桥……每天早读课,班长和学习委员便一一登记开了,大声问哪个做了好事,报晓上来。各队组要好的同学互相报着对方做的好事(报自己的不好意思),若几天来没有一件好事可做,同学们便会杜撰些司空见惯的好事来。薄上每人一页,一翻便可看出哪位做的好事有多少。
那年六一儿童节,全乡各小学要选送节目到岩岭中学参赛。黄晓锋老师于是教我们跳自由舞(二十四步等改编),起先还要我背讲一个故事,练过之后觉得无趣,于是取消。学跳舞共四人,两男两女,五年级有三名同学:谢金珠,谢玉华,谢世辉。我几次想不跳,难学且害羞,放学时悄悄遛回家,王老师跟着金珠玉华便来老屋下找我……参赛那天,在岩岭中学偌大操场上,各村带队老师和学生汇集一起,操场人头攒动,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我甚是怯场,浑身微颤,上场时更是头脑发晕,幸而跳得还算顺风顺水……
五年级上学期,我们告别长金姐家,来到新落成的教室里上课。帮华老师上课时,他小孩便在桌下独自悠着,很生趣。温新荣老师教我们语文,他家在堂下村,离我村近三十里远。逢周六下午他便回家干活,周日傍晚或周一清晨踏着单车,翻山越坳,赶来学校。逢雨天,他穿着雨衣,冒着寒风冷雨,在泥泞陡滑的土路上骑着单车,无比艰辛与危险。
那天语文课,下课铃响后,新荣老师谈兴正浓,丝毫没有歇休之意。一会上课铃复起,他便两节课连着上。
同学们倦意顿生,终于熬到了下课,大家不由一阵雀跃。“这是什么,你们看。”最后一排座位上的金秀向大家瞥了瞥眼,指指地上,低声问。
咦!青砖辅排的地板缝面,怎么淌洇着一长溜潮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尿臊味。我的天!原来是怯懦的小付小便告急,无奈之下,悄无声息地隐忍着将尿撒在裤腿,濡向地面——农村学生是多么胆小怯懦!长大后,我总是由衷地感慨。
课余,同学们在操场上跳绳、跳房子、捉石头、做把关、做胜利等无数游戏,众人笑闹喧哗,激情无限。临毕业时,从高田镇来了位照相师傅,他驮着高长的相架,定格下我们珍贵而美好的青葱岁月。
近年,村中学生日渐稀少,渐渐仅剩下一年级,最后竟连一年级也取消了。日渐颓朽的大秀小学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巢。留守的孩童们大多由爷爷奶奶带到周边各乡县租房陪读。昔日喧闹欢腾、生机勃勃的母校,在改革的大潮中竟变得这般荒颓,寂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