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稻谷粗粮悉数入仓,一垄垄稻田袒着肚皮,慵懒闲适,田野弥漫着稻草淡淡的清香。少了遮蔽的山间老鼠,夜里四处蹿荡,觅食田地遗落的谷粒。秋冬里,闲散下来的大人小孩便悄然兴起一项无比诱惑和剌激的活动——装老鼠。
装老鼠可是个精细活儿,不但讲究技巧,光制作装老鼠的竹筒罐就颇费心劲,只有大人方能完成,即使是精工细作,制成的筒罐也并不一定实用。装套时篾弓极易裂断,只有村里篾匠师付们用青篾刨削的篾弓才柔韧经用。
在竹林里挑选风雨历练经年的毛竹,锯成一筒一筒,约三四寸长。竹筒的前端从底下往上锯,上面留两厘米不锯断,中间和尾端上方分别浅锯两道,然后用凿子将其分别凿成口子,尾部的底端用车钻旋穿一个小孔,然后刨制篾弓,这道工序难度最大,篾弓是用上好的篾青来刨制,太厚了则弹力弱,勒不住老鼠,太薄则易断,最是要恰到好处。人们不厌其烦地上下挥动着柴刀,精工细刨。
篾弓的顶端套系着细韧的麻绳,麻绳的中间缠着篾制的留有倒扣的消息子(开关),消息子下面是呈圆圈的绳套,将篾弓的底部削得圆尖,从第二道口直接插进尾部的孔中,装时插入土中,稳立竹筒罐,一手抓牢筒罐,一手慎慎地将篾弓弯曲,直倒消息子能扣咬住道口的筒沿,将消息子下面的绳索套隐在前端底至筒侧的缝壁里,让老鼠看不见筒口隐着的绳索。灵巧谨慎地往筒内放十来个事先浸过水的湿米,在放米和插立时,稍不慎篾弓便“嘣”地一声,反弹回去,导致前功尽弃,只得无奈地重装一遍。
将筒罐插在老鼠夜里常出没的路段,再往溜溜光的鼠道上扬洒粗糠秕谷,好将老鼠引诱到筒罐边来。夜里只要老鼠将头探进竹筒啃米,嘴筒轻触消息子,篾弓立马反弹,迅不及防,前端的套绳猛地将老鼠的颈脖死死勒住,中计的老鼠往往死命挣扎,蹬蹭着后腿横搅直撞,将筒罐拖来拖去,只至精疲力竭,垂垂一息。有些老鼠挣扎着连筒罐一起掉入小溪里,静静地沉在澄碧的水底。
去装老鼠之前,先将捋捆着的一大把筒罐浸在池塘里,浸过水后,篾弓在弯曲安装时才不易裂断。落日西斜,我们常去离家五里远的磨刀坑装老鼠。磨刀坑有条清莹如练的小溪,整个田野渺无人烟,显得分外幽静与空旷,溪水纯静无半点污染,甘甜纯美的溪泉,我们常俯身掬饮。河道散落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这些被岁月的风水打磨得光溜熟滑的石头呈红褐色,也有的呈青褐色,人们常捡回家当磨刀石用,于是这山野便名为“磨刀坑”。我们顺着溪流往上放装筒罐,各人装一边,选鼠路光滑的石洞,缝穴处装插,之后又来到山脚下装筒罐。肩上的布包里装着谷糠,胶袋备有少量湿米,肩背着几十个竹筒罐,因每次装时都会有损裂,筒罐也是时多时少。我们的筒罐上都刻有标记,装老鼠时穿插同路,各选鼠道。
头上的杂树枝棚常可摘到鲜红或暗红的牛奶子,牛奶子肉浆黏甜,玉米般粒粒饱满丰实,色味迷人。
我们有时会将田里重好的稻草堆掀翻,追打藏在里面的老鼠,然后再将草堆胡乱堆好。所有筒罐装完后,已是暮色昏沉,雾岚轻绕。带着莫名的期奋,我们嘻嘻哈哈地疾步穿行在回家的山径上。
清月溶溶,霜露浸浸,窗外一片凄茫。夜里心头满是憧憬,异常兴奋,不断猜想着,不知明晨能收到几多条老鼠,老鼠定在偷啃筒罐里的米了吧?“嘣”地一声,篾弓总是让装套者惊喜和激奋。
翌日,天蒙蒙光,我们便早早起床,相邀前往田野,将梦中幻想的惊喜一一兑现。有的筒罐纹丝不动,或许老鼠早已搬家;有的竟装到大山里硕大的毛鼠,一斤多的毛鼠连同竹筒沉入了涧底,找了半天才蓦然发觉水底的竹筒和绒绒的硕鼠,这大大出乎意料,能装到毛鼠的可能性较小,它们一般在深山里活动,极少在田野活动。
也有些被勒住的老鼠最终挣脱,有的将线绷断,有的将竹筒损坏。没有动静的筒罐也要收回去的,不然怕别人看见会顺手牵羊,制作一个筒罐实非易事。将这些筒罐用棕绳一个个捋串起,荡在背后,近小半的竹筒耷着老鼠,条条鼠尾荡晃着。有时多有时少,全靠装时选鼠道的眼力和运气了。
将这些田鼠一一解下,放盆中用滚水泡荡,然后修掉鼠毛,开膛剖腹。将修理后光溜溜白嫩嫩的老鼠排放在篾筛上,放在闲置的锅里,锅底放些锯末、细糠和秕谷,下面生起微火,烟熏小许。端出后,一摊金黄油亮的老鼠浓香扑鼻,然后再晾晒焙干,一条条赤溜溜的老鼠干,如同刚刚出土的木乃伊。
将冬笋切好,炒至半熟,然后先铲在盘里。将少量五花肉熬煎出油,再投入姜片、大蒜,添两个干辣子,将剁得细碎的鼠肉放入锅中同炒,再拌入冬笋,炒得满屋浓香滚滚,让围着灶台的我们直咽口水。也有人家将老鼠切碎,用来煮汤。
鼠肉鼠汤吃了可根治小儿尿床,鼠肉营养丰富,滋补身体。香味与猪肉截然不同。田鼠骨头细软,吃时我们连同骨头也一道嚼碎吞下。每当有鼠肉上桌时,全家食欲大增,饭甑总会被扫荡一空。
如今,故乡已极少有人再装老鼠了。街头尽管仍有人卖熏好的老鼠,人们却不大敢吃,据说那多半是用“三步倒”弄来的老鼠。
家鼠比起野生的田鼠,味道差之甚远。偶尔有村民在地面布施电线,在屋舍周遭电家鼠,只要老鼠一窜过,就休想挣脱电力的魔爪。电鼠人守在屋里头,外面一有动静,桌上的警示灯便猛闪尖叫,每每将大大咧咧过路的猪狗电得哇哇痛叫。
馨香灿黄的鼠肉已成梦中奢侈品。多年未尝老鼠干了,时常会想起那诱人的浓香,想起装老鼠时磨刀坑那岑寂空旷的绿野,那条怀抱无数赤红圆润鹅卵石的潺潺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