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两枝,清凌凌的塘面,黑白鸭子在振翅戏逐,波光粼粼,圈圈漾散,水下摇曳着纤纤硕竹青翠的倒影。
客家人栖居在延绵山坳里,屋前舍后,翠竹婆娑,杂木苍郁。每到冬季,村民便纷纷前往竹林挖笋。
父亲挖笋,很有章法,我打小跟随父亲,耳濡目染,对于挖笋,深谙其道。在故乡延绵起伏的竹海里,处处烙下我们挖笋的身影,印满我和父亲深深的足迹。
竹山按地划分,每块林地均有主人,除人家门前小块竹林外,其他竹林均对外开放,村民可随意挖笋。一些村民担心竹鞭受损,每当听到竹林传出锄头磕碰“嘁哩咔啦”的动响时,便将那些挖笋人从自家竹山里怏怏地驱走。
竹笋生长分大年和小年:逢大年翠竹苍郁,地下竹笋丰旺;逢小年竹叶寡黄,地下竹笋廖廖。进得竹山,先抬头寻竹叶青翠浓郁所在,再观其地面有无竹鞭突显,然后挥锄在马鞭端口顺藤摸瓜(延伸锄挖),必有所获。土层深厚的竹林,冬笋藏得很深,需费好大好多力气方能将其挖着。每当锄碰到嫩黄开叉的笋尖,一看笋头,便可断出土下笋子的硕小。
马鞭不断地分叉,细小的叉鞭一般都不结笋,只有健硕青黄的壮鞭方能长出一窝窝竹笋。挖到一条后,再顺着马鞭慎慎地往四周挖寻。由于用力过猛,锋利的锄头常将一些竹笋锄烂、锄断,于是赶紧撂下锄头,探手抚之,惋惜连连。当挖到第一条笋时,举锄时每每慎之又慎。锄烂的笋子只能用来自家吃,完好的竹笋方能挑到集市上卖。
挖笋时,人们扛着锄头,锄柄上拦腰穿着个畚箕,带把一字柴刀。当错综盘结的马鞭困挡住锄头的进攻,或土层过深,弯斜的锄头抵不到竹笋根蒂,冒然挥锄,极易将竹笋锄断或挖烂,这时柴刀便派上了用场。将刀口往竹笋根蒂一比,然后挥锄掷打几下,竹笋便轻巧的,完好无损地脱落下来。
挖笋时,人们常会邀上邻居一同上山。闲冬无事,父亲更是片刻不闲,时常叫我同去挖笋,我暗忖:这样费力地挖来挖去,换得几个钱,又能解决什么。于是怏怏不乐地跟在父亲后头……
腊月底,竹林已是土坎翻腾,挖得烂却不堪,几乎无法下锄,村中的竹林几乎再难挖到笋了。人们于是前往周边或更远的邻乡去挖。我们去得最远的是闽省交界的羊坑,距家十五六里远。羊坑堪称森山老林,林间野兽甚多,山莾人稀,翠竹漫山遍野,长势喜人。
我和父亲带着蒸熟的红薯和糯米果点,穿山越岭,来到遥远的羊坑大山里。因为少人挖笋,竹林几乎安然未动,与村里的竹林形成鲜明对比。绕着翠竹欣然找寻,我随意翻锄,皆能挖到竹笋。我眼晴好使,不断探寻地面凸裂的迹象,每探觉有笋处,我便留给父亲去挖,我继续往下巡探。父亲兴奋地挖着,每每挖起一条,再往下锄寻时,又接连挖出好多条冬笋,父亲心花怒放,忙得不亦乐乎,不由暗暗惊叹我的眼力。半天后,我们已喜滋滋地挖到半蛇皮袋竹笋了。
挥锄时我们尽量不暴露太大的声响,以免让远处村民听见了不好。不料锄头时常碰到石头,尖厉剌耳,让人心惊。挖笋使力过多,很快便肚子咕咕,我和父亲于是坐在枝叶上,开始食用我们的午餐。
那回,我刚要从斜坡竹下穿过时,蓦地惊觉青翠的枝叶上摊着一条青硕的三角头青竹蛇,我骇然失色,心惊肉跳,本能地蹿开。我急唤父亲,父亲挥锄一掷,将青蛇打死。看着扭作一团骇人的青蛇,我心怦怦直跳。要知道,剧毒的青竹蛇伤人后,伤口及周身火烧火燎如刀割般剧疼,曾见过一些被伤的大人亦忍不住剧痛哭将出来。在这荒远的深山老林里,万一被伤,后果不堪设想。
落日渐斜,我们于是收拾行囊,赶紧下山。回家得步行两个多小时,若下山太迟,归途夜色昏沉,到时将看不见路的。挑着沉沉的几十斤冬笋,走在崎岖坎坷的高山石阶陡坡上,举步维艰。父亲挑担,我驮着两张锄头,平路上,父亲挑得累了,便会换我挑上一程。
一次,林中烟雾迷朦,因忘带手表,当我们挑着重担返家时,在距家几里远时夜已黑沉,天空扬起了霏霏细雨,我和父亲踉踉跄跄走在坑洼不平的林间小径上。归途要穿过一处阴森森的林坳,村民常传言这山坳阴气森重,闹过鬼怪,让过路人甚是惊怕。夜色中我紧跟在父亲身后,偶闻林中怪鸟厉叫,让人心惊,于是惶惶不安地掉头回望苍茫的身后。
两人顶着细雨,艰难地走着。这时,一束光亮射上前来,老远传来母亲呼唤我的声音,我兴奋地高声回应。没想到,母亲竟打着手电,走了四五里来接候我们。母亲将斗笠覆在父亲头上,一边接过我肩上的锄头,我撑伞照电筒,母亲嗔怪父亲:“也不晓得早夜,不会早点动身,捂得这样夜……”
有回,我跟着亲戚来到高田镇玩和挖笋,亲戚邻居的儿子,带着我去各处竹林挖笋。霜冻天气,挖着挖着,周身渐渐融暖起来。那个男孩比我略小几岁,他使用的小锄头一时脱榫,他将锄头搭在大石头上,擎过我的锄头,掷打着小锄头的闩阀,不慎碰在自己手指上,立时,他倒吸凉气,嘴里咝咝,面色凄楚。在这寒冷的天气,想必是相当疼的。他很懂事,脸上强挤笑意,极力装出无谓的神情,让我心里甚是愧怍,若不是我,他便没有上山挖笋,便不会遭受这般疼楚。
在他家住了一晚,他家人非常热情好客。翌日,亲戚更是宰鸭盛情款待。由于竹林小年,加之这里土质坚硬,虽然没挖到几多笋,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常暗自思量,我若长在城市该有多好,那样青少年时期便可接触到各类书籍,开阔视野,不至于天天窝在大山里挖笋、打柴、种地、牧牛……在该读书的年代周围却无书可读,蹉跎了无数黄金般宝贵的青春年华……但转念一想,我有过乡村五彩缤纷的美丽童年,我想,这足以让人回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