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竹篙上,串串红滋滋的腊味跃入眼帘:灰色的猪肝、金黄的腊肉、淡红透明的香肠、肥腴的腊鸭和腊鱼等,腥香诱人,燥风窜过,卷来阵阵年的浓香。
“扫扬尘”的吉日,母亲用膜袋覆好灶台,厨桌等,全家大小戴着草帽,擎枝挥笤,刷新岁月的尘埃,喜迎新年的到来。
年的脚步越来越近,纷纷扬扬的雪花铺了一层又一层。腊月底,村庄处处洋溢着浓浓的香甜和喜庆,家家户户忙着煎炸糕点,杀鸡宰鸭,裱贴吉联……
故乡的冬季寒风凛冽,呼啸刺骨。四野皑皑白雪,铺满屋瓦和棚舍,将满山的硕竹躬成孤形,成山成片的硕竹向大地母亲感恩膜拜,虔诚地恭候新年的到来。
瓦檐下垂着参差不齐尖利晶莹的冰棱。腊月二十,乡亲们陆续开始磨起了豆腐。队里十余户人家,只有大厅门前一架石磨,一桶桶浸泡好的黄豆渐次等候着。一人添料,二个推磨。偶尔磨心被豆桨拽牢,旋不起,大人便取来斧头,撬开磨盘,鼓捣一番,少顷,磨盘又响起吱悠吱悠的韵律。
腊月的乡村雾霭弥漫,阴雨连绵,寒湿泞滑。人们忙忙碌碌,置备过年的糕果。磨完豆腐,接着开始舂米,舂好的粉用来做煎圆。煎圆和煎豆腐同时炸,三下两下分开炸更耗油。
队里有座专设的舂寮。盖瓦的舂寮左墙边,支设着一架木马和石舂,木马头用铁皮罩着。站上墩架,二人用力往下一踩,木马昂起,旋即松脚,“哐当”一声舂头砸在石舂窝里,将石舂中的米反复捣烂。父亲将六分粳米和四分糯米配好,置于木桶泡软,沥干水湿,便开始舂捣。
我和哥姐们同时上阵,我一手扶住木框,站在前边,哥姐立在后头,三人合力齐下踩,木马便发出“咿野咿野”的韵律,悠悠荡荡,飘出老远。二姐立在石舂旁,手握木杆,趁木马头昂起的空隙,她迅速用长棍翻搅舂窝里的米粉,使之均匀受力。有时脚不同力,木板弹回时,小脚便被顶了上来。间歇不断将舂得半烂的米粉用铁勺舀起,用细密的米筛过滤,粗渣重返舂窝复捣,只至将米粉全部筛完。
舂米耗时长,颇费气力。石舂从早到晚没闲着,一家紧挨一家,夜饭时,舂寮仍盏着松火,还在“咿野咿野”忙个不停。
父亲将米粉渗入黄糖水,在大簸箩中使劲搓揉,使之柔润均亮,最后搓成大粉团。年前,每家每户都要制做一箩的煎圆,在喜庆的春节能吃上大半月。一半煎圆会包裹擂烂的红豆馅,糯香绵甜,但却不宜久留。母亲和邻婶们脚煨篾火笼,坐在簸箕边细致地揉制煎圆,双手被湿粉冻得生疼。白花花的圆子顿在簸箩里,做好大半,父亲便开始烧沸油锅,先煎豆腐。滋滋滚滚的煎豆腐,浮在油锅,金黄油亮,蓬蓬灿灿。然后再煎花生米、蕃薯片等,最后才一锅接一锅放进糯粉圆子。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甜。母亲打开前门,去寮屋里抱些散柴,刺面的寒风猛地窜挤进来,袭人脸面。我和哥姐偎在暖融融红旺旺的灶前,看着父亲煎煎圆,母亲不忘叮嘱我们莫乱讲话,要说吉利话。母亲将金灿灿的煎圆装入筲箕里,用篾套架在中锅回蒸一会,再端出来吃,这样不易上火。
过年时,至亲之间会互相邀宴。空旷的乡野不时传来石舂中捶打肉丸的声响,还有挥捶掷打糍粑和黄米果的闷响。满桌鸡鸭鱼肉浓香扑鼻,亲人们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早上叔家,中午我家,晚上伯家,众人撑得肚皮滚圆,滋意绵绵。
河龙街年底的圩日,相当火爆,街市人流如织,热热囔囔。四方乡亲纷至沓来,购置年货。鸡鸭商贩们摩托车呼呼乱窜,忙得不亦乐乎。农贸市场服装摊空前红火,全年的盈亏全靠腊月的业绩来熨平。乡民平素极少添置新衣,新年新衣,是儿时最美的期盼。通常是哥穿小后的衣服套在我身上,姐穿旧的衣裳落在二姐身上。但无论如何,过年时父母都会给我们添置新衣,让清贫的年过得别有滋味。
为表达对新年的热爱,我们做起蜡烛花。将平素一滴滴攒积下的蜡脂,放入瘪旧废弃的铝盒中加热,铝盒下面是灶膛里铲出旺着的火屎,一块块蜡膏陆续软融,最后化作一盒蜡油。将废灯泡往清水里蘸湿,再轻轻往蜡油中半浸,然后再放入水盆,一朵艳红的花瓣便脱胎而出,宛如池塘一瓣瓣零落的娇荷,惹人喜爱。
将瓣瓣红嫩的蜡花穿插在杜鹃枝或山茶枝上,绿叶红花,吉祥喜庆,插入瓶中,别有情趣。置于显眼处,喜迎亲朋的到来。
父亲在坪前劈柴,栏舍蓦地传来两声沉实绵长的牛哞。父亲最上心的便是与他风雨相伴的老黄牛。落雪的年底,黄牛只能咀嚼枯燥的稻草,反刍着自己用汗水换来的食粮。过年时,父亲也会用沸水调拌些米饭细糠红薯藤等犒慰劳苦功高的黄牛。
大年三十,人们要洗“过年汤”(洗澡),意为洗掉过去的晦气,迎接下一个全新美好的新年。农村没有特置的澡房,我们在闲置的厢房里,蹲坐在偌大的木脚盆中,寒气袭来,牙齿“咯咯咯”直打战,冻得瑟瑟发抖。
爆竹声中一岁除。午夜,迎春“开门”时,族厅骤然响起阵阵“霹哩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激荡人心。我们窝在厚重朴拙温暖的棉被里,心怦然激奋。听到第一声爆竹响,母亲赶紧催父亲起床“开门”,队里男丁陆续持手电踏进族大厅“开门”。大人们在翕前佛桌点上香烛,一边虔诚地祈祷:新年发财,方方吉吉。继而,爆竹声一浪盖过一浪,“砰砰啪啪”的燃响了新春。在族厅“开门”后,大人便回自家厅堂点烛燃炮,在谷仓门裱上“五谷丰登”,栏舍贴上“六畜兴旺”。
凌晨六时,母亲便早早起床,她生起灶火,屋子渐渐融暖起来。屋外冰天雪地,脸盆中过夜水已凝上冰层。早起的伙伴手煨火笼,已在大厅拾捡漏燃的小炮。伙伴们右手捏根线香,左手擎着短捻子小炮,偏头斜眼,迅速丢开,将其引爆。“砰”的一声,天井溅起一撮水花。有时我们将引燃的小炮悄悄丢在女孩脚下,在那花容失色与追打中收获笑资。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硝香,香浪中氤氲着年的气韵。
起床下楼,瑟瑟地窝到灶膛烤火。喝过香稠的捞米大锅粥,伙伴们随同大人前往族厅供佛。将竹篮的果点一一摆上佛桌,三个小杯斟满糯酒,然后顿稳红烛,一排排大小红烛,摇曳闪烁,耀眼夺目。父亲将线香插在萝卜座上,一边同乡亲互致新年。拜过祖先,一会便拾妥果点,让其他渐次前来的乡邻供奉。
大年初一早饭得吃素。我们穿着新衣或半新衣,前住村学堂玩耍。代销店大人蜂拥,并肩齐头,拢着张八仙桌聚赌。开盘后,赌桌前响起阵阵乍呼:叹息、亢奋、期冀、颓丧,人群交头接耳,纷纷攘攘。运势好时,有人袋囊鼓胀;背运时,有人输得精光。许多人输光后仍不舍离去,目光死死盯着杯中几个“花眼式子”,心有不甘的伺机借钱,妄图来个“咸鱼翻身”。
伙伴们用长竹杆敲打瓦檐下尖长的冰棱,将落地的冰棱含口中轻舔,抑或掰下树叶上的冰块,含口中,来个透心凉。林中不时传来呼噜哗啦松竹抖落冰屑的声响。宽阔的晒谷坪白雪洁洁,大家放下手中的火笼,乐哈哈地打起雪仗,纵情戏逐。伙伴们分三组进行滚雪球,然后由三个大小雪球组成一个雪人,再从火笼里拾出两个乌黑发热的火屎,镶融成乌黑的双眼。几只不怕冷的鸟雀也在雪地扑棱飞腾。
雪丰的年头,大人小孩纷纷趟入池塘厚厚坚冰上,尽情溜滑嬉戏。更有顽皮的伙伴在池塘冰面上踏转单车。
大家玩累了,于是聚到桌前,玩起扑克牌“升级”。输了的双方要钻桌底,钻一半或钻穿,牌前自有规定。我们双脚踏在火笼热乎乎的铝丝上,时而将火笼提凳上炙烤冻红的双手,十分惬意。母亲们便在灶上为大伙煮起香醇的擂麻茶,炒起米粉蒸软糕果。
新年属母亲们最忙了,熏卤熟鸭、五花肉、猪面肉、煎豆腐等。一边装摆好七角盘中的糖果,一边煮沸芳醇绵甜的糯米娘酒。年初二便有客人前来拜年,得赶紧备好料档。初二清早,我们提着鸡鸭糕果去庙里拜菩萨、拜社公,还有祠堂拜祖,然后才能出门给戚友们拜年。天寒地冻的雪天,土路泥泞湿滑,喜庆的春节便在料峭寒风中荡漾开来……
时光易逝,人事沧桑。随着年岁的不断增长,人生的各种滋味越来越浓。望着父母额前无情的皱褶,斑白的鬓发,对于过年,心头渐渐多了一丝莫名的恐慌……